鲍尔吉·原野,蒙古族,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辽宁省作家协会副主席。出版长篇小说《露水旅行》,散文集《原野文库》等著作43部,作品收入沪教版、蒙教版、人教版等大、中、小学课本,读者遍及海内外。
头些年,我乘飞机爱选靠窗位置。苍茫云海与我只有一臂之隔。我成了喀喇昆仑山顶的气象员,对云彩指指点点,颌首示意。我觉得飞机的舷窗好像小了点,是不是可以改成48吋电视机那么大呢?
我还想过一个事,舷窗实为侧窗,看不到大地,只见到云,而大地才最好看。可以在脚下开一个窗,让我们看一看大地嘛。玻璃窗上安盖子,愿意看的开盖观赏,不愿意看的关盖子睡觉。有人说飞机客舱下面是货舱,安不了玻璃窗。他说就算可以开盖,也要注明这不是痰盂,更不是马桶。
身边的舷窗也不错,早先仙人在天上看到的奇景都被乘机人看到。当然,是机长先看到。机长的窗户大,全视野,他往那一坐明察秋毫。飞到哪个地方,手拉哪个杆,按哪个钮,按几下,他心里全有数。我见过夕阳低于飞机,徐徐落山。地球表面的人认为它已落山了,而我看到它继续下坠,像一颗燃烧的铁球掉进海里,迸起万道金光,光芒射到离地面9000公尺高的飞机的铝翅膀上。所谓云朵只挡住人的视线,根本挡不住太阳。太阳落山时打开一把扇子,绘满奇幻的金光。我在飞机上俯瞰大海,海水蔚蓝无浪。如果海水颜色更浅一点,它就是另一个蓝天。我把海当成天不要紧,飞行员不误判就好了。海水看不到边际,把地球改为水球也很恰当。海水把云挤到了天边,它们成了不重要的泡沫。大海仿佛与天空一样大,没有东西南北,没有高山草原。海天相连处透光,覆盖弧形的穹顶。
八月的一天,我在飞机舷窗外见到了雪花。雪花大如香菜叶,落到地面可以拆分十几片。雪的斜线虚虚飞过,落在舷窗上,急速拉成牛毛细的水线,这是八月雪。天上的雪片往哪儿落?只有云朵接着它。云上能积成茫茫的雪野吗?云兜点小雪还成,雪多就驮不住了。它落下去,落到地面之前被风吹成雨丝。我们的飞机像一头白熊在雪花里穿行,身旁全是白蝴蝶,我觉得把飞机拍下来蛮雄浑,它看上去非常勇敢。
天上有什么?只有云。雨和雪都来自云。滚滚云朵如白牦牛渡河,不见首尾。云朵缠绕飞机的肚子,翅膀和脖子,摸摸这只钢铁大鸟是不是真实材料。飞机的翅膀如两把大镰刀收割天上的白云,割下的白云像麦子一样倒在天上却掉不到地面。飞机把一层白云割为两层。但留不下大理石一般整齐的云的广场。
去德国那次,飞越一千多公里长的兴都库什山脉。它是青藏高原的印度河和帕米尔高原的阿姆河的分水岭。山岭荒凉崎岖,我觉得这些峰峦之间正回荡着塔吉克人的乐曲。山头黑色的肩上披着白雪,如羊皮坎肩。那也美,荒凉崎岖之美。
天上看到的农田最美,小巧玲珑,匠心十足。从天上看工厂与开发区都不好看,一片疮痍。大地原本生长庄稼,畜养众生。工业化有什么好?得利的是人,而非自然。我猜想世界经历过许多次工业化,每一次都对地球有所毁坏。地球耐心地从头再来,在荒砾上育出细菌和蕨类植物,生出水和植物,然后有人(不管是猴变的还是啥变的)直立行走。人掌握工具之后,开始发展。他们的发展插上科学的翅膀之后就刹不住闸了,地球启动自毁装置,像小孩推倒了火柴棍搭的房子。地球上,单单是土已有多么珍贵,这是地球生物运化多少年积攒的可以长粮食的根基。单单是水就有多么珍贵,没人能造出一滴水。祸害耕地和河流到底是一些什么人呢?刑法上不设立毁地毁水的罪名,是一个大漏洞。把这两种劣迹从国土资源法和水利法中抽出来列入刑法定罪,人才老实。毁地毁水的后果,比贫污受贿还要严重得多。
六月落雪、七月落雪、八月落雪,天空对大地多么温情,不忍看河水断流,不忍看草原上矿坑密布。天空洒下雪花,是想为干涸的河床添点水,覆盖大地的疮疤。天等不及了,八月就开始落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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