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净,民族史博士,云南省社会科学院研究员,致力于影视人类学、仪式和环境史的研究,曾参与发起“云之南纪录影像展”(2003年至今)和乡村影像的实践。主要著作有《雪山之书》、《中国民族志电影先行者口述实录》、《云南纪录影像口述史》、《仙鹤到哪里落脚》、《朝圣者》、《心灵的面具》、《西藏山南扎囊县桑耶寺多德大典》、《幻面》,纪录片《卡瓦格博》等。
民族大调查时期拍摄的“民纪片”,是一种主题先行的作品。“文革”以后,客观观察式的拍摄方法逐渐受到人类学者的推崇。我自己的拍摄过程,就更像是写旅行日志,里面保留了更多有关普通人的情感和日常生活的记忆。
2008年10月初,朋友斯朗伦布开车带我们到德钦县的荣中-西当村考察。数年前我曾到这里做调查,拍纪录片。车子在村庄里蜿蜒行走,村貌依旧,多了些新房子而已,不像隔壁的明永、布村,因旅游和种葡萄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此行的话题是弦子歌舞的传承。县里的民间组织卡瓦格博文化社从2005年起,与各村合作举办弦子擂台赛,2006年5月轮到西当村,搞得非常热闹,激起了村民学习传统歌舞的兴趣。今晚,大家因我们来,要在老书记阿登家开个晚会。饭后,20多个村民陆续聚拢到阿登家的主房里。宽大的屋子中间立着一棵中柱“基卡”。中柱象征一家的根基,所以俗话说,村里有威信的老人就像柱子一样稳扎。柱头上靠窗户的一边画着月亮,代表父亲;靠储藏室的一边画着太阳,代表母亲。男人们都坐在父亲的这边,女人们则聚在母亲的那边。
我有七八年没来西当了,于是把带的几张照片交给阿登,那是1998年拍的,请他转给被拍摄的人。不一会儿,阿登过来,指着母亲那边的一堆女人说:诺,照片上的就是她。我跟他走到一位中年妇女面前,她叫阿姆,手里正拿着那张收割麦子的照片。我一眼认出了她,还是白色上衣,清瘦的样子。1998年6月12日,我在西当村拍摄麦收,一群年轻和中年的女人帮噶太家割麦子,阿姆就在其中。
卡瓦格博地区的藏民在地里种青稞和麦子,青稞产量低,大部分用来煮酒,还做点糌粑。麦子收了以后犁地,再种包谷。 那年收成不错。耀眼的阳光下,收割后的土地呈现为褐色,还没收割的田野依然金黄一片。在遍野金黄里,夹杂着一丛丛的墨绿,那些都是核桃树洒下的浓阴。正午,在知了无休止的鸣叫中,传来女子的合唱:
干什么都不嫌苦
没有父母心里才苦......
我提着摄像机,伙伴和建华抬着照相机向她们走去。那是嘎太家的人和几个亲戚在收麦子。除了一个男子,其余都是女人。她们一看到摄像机,便涌上来争着往寻像器里张望,一边唧唧喳喳。一个身穿白衣的女子跳到镜头前,挥舞着镰刀作舞蹈状:“敬爱的毛主席,敬爱的毛主席⋯⋯”她就是阿姆。
众人大笑,在阿姆周围挥动各自的镰刀。“不要闹嘛,让她唱!”“让她跳敬爱的毛主席!”
两点钟的太阳把山都烤成了赤红色,割麦子的人汗流不止,但女人们还在一个劲地唱歌。阿姆好像不会累似的,干一阵活,又挥舞着麦秆唱唱跳跳:
大理的海子,
大理是个好地方。
割下的麦子堆成很多小堆,这一片割完了,把小堆摞成大堆,用绳子扎起来,把镰刀插进去。然后坐在地上,把绳子搭上两肩,一弯腰,使劲,站起,一座座金黄的小山便顺着田埂运动起来。爬上一截短坡,就进了嘎太家的院子。
主人招呼大家吃中饭,有夸(麦面粑粑)和酥油茶。面对着摄像机,女人们闹个不歇气。又是阿姆领头,把两个碗端起来跳舞,还要了我的眼镜仔细观察。
卓玛拿出一叠照片给众人看,有全家的,有她本人的。照片勾起了大伙的兴趣,女孩子提议:“我们要穿新衣服照相!”拿着照相机的小和还没反应过来,卓玛已经打开衣柜翻衣服了。她找出一件藏装,不是时下流行的西藏式样的舞蹈服装,而是青蓝色的德钦藏袍。她翻出一个箍状的头饰,顶端竖着交叉的尖角,用青红两色毛线缠绕,是德钦女装的标志,叫做“帖炯。”女人们都忙着打扮起来。阿姆也翻出一套盛装,在旁人的帮助下穿起来,在衣柜的镜子前跳了一段舞。
女人们玩够了,又回到地里,依然边干活边唱歌。后来,我把那天拍的录像编成一个短片,取名叫《麦子》。今晚我能一眼认出阿姆,就是因为在编片子的过程中我反复看过这段素材,早已熟悉影片中每个人的样子。也因为阿姆在女人中实在太疯了。
此刻,阿姆显然也一眼认出了当年的“记者”,一把搂住我,兴奋地拥抱了一下。之后,村民们轮流表演节目,没有人害羞,每个人都大大方方地走到屋子中间,说唱就唱,说跳就跳。阿姆第二个上去,唱了一支山歌:
干什么都不嫌苦
没有父母心里才苦......
这歌声太熟悉了,那就是女人们在西当村噶太家麦地里唱的歌,我把它用在影片《麦子》的开头了。
临近11点,女人们陆续离开,阿姆也在我没察觉时走了。晚会结束后,我找到阿登的老婆,说我们明天一早要走,请她务必将一片DVD光盘转交给阿姆,里面有她和女人们在麦收时节的歌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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