鲍尔吉·原野,蒙古族,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辽宁省作家协会副主席。出版长篇小说《露水旅行》,散文集《原野文库》等著作43部,作品收入沪教版、蒙教版、人教版等大、中、小学课本,读者遍及海内外。
一枝香燃起来,它的烟雾差不多让人忘记世界是物质的。它模仿着云纹、花纹,模仿水的湍流,然后放弃。它不想成为世上任何一种具相,不让具相拖累自己,散开才安逸。它飘逸、归隐,化入虚无。
打坐打一枝香的时光,眼睛看着烟。忽悟烟的时间跟咱们不一样。人类把握的时间是“滴哒滴哒”的,像刀切的碎韭菜末子。烟的时光不断裂,前后照应,循环反复。它的时间不往前走,也不往后退,是欲前又后,形左实右。烟说时间不是一支箭,而是一垛面,有长度和宽度高度。它的一秒或十秒都是擀面杖擀出来的小面片和大面片。这些片儿越擀越薄,和其它片儿连在一起或黏在一起,承载每个人的一点事,包成一个个小饺子。所以,人回忆往事的时候,把事情分成一个又一个,其实没有一件事是孤立的,是人用观念让它们独立,便于回忆,便于与“我”联系,变成时光里面的小饺子。这些小饺子早就下锅煮熟被吃光了,但还在人的大脑里留存着映象。人常常捞出记忆中的饺子吃一吃,吃到往日滋味。
烟像火一样向上升腾,但不像火那么急。急干嘛?着急的星星容易陨落。我见到烟雾上升,总觉得它有话要说。它回环宛曲,打了一遍又一遍腹稿,欲言又止。
黄昏的山村沉到了光线的湖底,倦鸟归林,树林裹紧了深色的斗蓬,炊烟却升起来。太阳都降落了,天地此时只有炊烟在上升。它向山峰挥舞一段白绸子,说一件谁也不懂的事情。
烟是白墨,在暮色的宣纸上作画。烟一段段飘起,谁也记不住炊烟在傍晚的天空写过画过什么。
大地的构图以横线为主,地是最长的一道横线,河流以弯曲让大地的横线出现变化。树木的竖线太短,树挤在一起如同一些毛刺,房屋是点。这时候炊烟径直升起,构成最长的竖线,此线在唐朝的大漠最直,宋元明各朝不用狼粪做燃料,烟矮了,更容易散。炊烟与大地一起作画,用最长的线。炊烟是钉在大地上的银色钉子,让村庄牢固。
每一个傍晚,大自然都是艺术家。它偏爱暖色调,小溪在澄明的光线里暴露了石子,树林里到处都是小路。炊烟由白变蓝变得透明无物,灰色的云朵镶上了金色。黑暗与寂静一同降落在树林里,屋舍的方窗亮起桔黄的灯光。一排排窗户坐在路旁谛听,眼睛里充满智慧。
烟是从火里分出的兄弟,它不跟火一起干了,不再明亮热烈奔突涂炭。它倾心于哲学,在动中寻找静。烟在空中分出犄角式的岔,一枝或多枝,然后回拢,似一朵莲花。它不停幻化,如流到山脚下的溪水停不下来,但不像水那么湍急。烟画出山峦又抹掉山峦,画出云彩又抹掉云彩。烟道出无常是无规律的世界中的唯一规律。当你说烟的图案是一朵莲花时,话刚出口,它已经不是那朵莲花,它无“我”,故无实相,无我故无苦。人反其道而行之,人所做的一切都有预设的前提;世间有常,故积累财富名望,故执着冒险。烟不是这样,它不想有一丝执着,连一秒钟都不想停留,它所去的地方叫虚空又叫永恒。
烟是火里飞出的鸟儿,它挣脱了火的束缚、重量的束缚和热与冷的束缚,找到与重力定律相反的方向——上升。烟无翅膀却可以飞,不必像石头那样永远躺在一个地方。烟舒展,它把自己的身体、横竖切片,薄到不能再薄,在空气里晾晒,让空气穿越自己的身体,烟对谁都不是屏障。煤炭草木里的烟同属一个种族,穿着一模一样的灰袈裟云游四方。枣木和榆木燃烧的烟看不出不一样,煤和干牛粪的烟也彼此相同。烟的前世是什么?是什么让烟一模一样?
人听不到烟的声音,但它一定有声音。万物都有声音,人类只能听到其中一小部分。烟的声音如果不是咝咝、不是嘘嘘,是什么呢?是古琴的余韵吗?风是烟的动作指导,从烟的形态可以看出风向。可是,静室里无一丝风,烟为什么摇摆呢?要么烟在描画自己的图案,要么一切地方都有风。风可能比烟更神秘,它透明,时刻都在走动。然而烟不是风的随从,它是艺术家,是身披轻纱的鸟,随时起飞,慢慢到达我们称之为虚空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