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净,民族史博士,云南省社会科学院研究员,致力于影视人类学、仪式和环境史的研究,曾参与发起“云之南纪录影像展”(2003年至今)和乡村影像的实践。主要著作有《雪山之书》、《中国民族志电影先行者口述实录》、《云南纪录影像口述史》、《仙鹤到哪里落脚》、《朝圣者》、《心灵的面具》、《西藏山南扎囊县桑耶寺多德大典》、《幻面》,纪录片《卡瓦格博》等。
关于环境保护,前些年在香格里拉卡瓦格博的山村里,听村民的讨论,我得到很多启示。
我们去的是德钦县的江坡行政村。这里的村民都信奉藏传佛教,所以讨论山林保护时,他们总是从信仰的角度谈论自己的感受。按佛教的说法,人和动物之间会通过轮回转世的因果链条互相转换,所以杀害任何生命,也等同于杀害自己的亲人和同类,而杀生者死后将堕入恶道。因此早在吐蕃时代,藏族就放弃了杀生祭祀的行为,狩猎的传统也随之衰落。但佛教信仰曾一度被禁止,打猎成为谋生的手段。可即使经历了那样的时期,藏族人也不喜欢打猎,时常还有人到活佛面前发誓,说要放弃打猎,然后把枪支、刀具和扣子交给寺院封存。
雪达村的村民扎西说:“做一件事有恶念,可以用佛法来发现。以前我有时对牲口禁不住会打骂,有次去驮东西,马不听话,我就打了马。现在再要这样做,一想到佛教的道理,就止住了。”
说起动物伤人的事情,僧人格能师兄发表了意见:“现在人的活动威胁到野生动物的生存,才导致它们侵犯人的利益,不能怪罪它们。比如野猪为何来吃庄稼?它们的生活被人类占领了,没办法。”
在久龙村的讨论中,20来岁的平措扎西说:“我以前不识字,做了一些坏事,见了会飞的动物,用石头也要把它打下来。把野鸽子当作靶子,看见人只要比划个打枪的动作它们就逃。我现在会念经了,能听懂师傅说法,再也不想打猎了。如今野鸡、獐子、猴子、鸽子见了我们还跑过来,猴子吃了我们的三垅地,野鸡跑到牧场吃家畜的粪便。”
当讲到植物时,一个妇女说:“到了树林里,心里很快乐。如果我是男人,不会这么狠心把可爱的树木砍光吧。看到一些被砍掉的小树,我的心里很疼啊。香柏树最好不要砍了,但人们为了烧香而砍,其实这也不好的啊!”
另一个村民接着说:“砍大树是为了盖房子,但小树为什么要砍呢?大树砍了,小树会长出来,但小树被砍了,怎么办?”
格能师兄用佛教的道理做了解释:“一棵树本来没有生命,但它身上有众生生存,伤害了树木,其它的众生也受伤害。比丘是不能伤害树木的。这是佛的戒。”
村民们反复地谈到“心”,谈到心改变的重要:要把一颗被欲望和嗔恨填满的心,转换成充满慈悲的心。格能师兄从“心”讲到“父母恩”的道理:
“成佛的根本从哪里来?从父母来,我们靠父母成佛,也就是靠众生成佛。众生都是我们的父母,虽然是前世的,已经不认识了,但仍要把他们当作父母。父母对我们有养育之恩,怀孕时的恩情,用双手捧起我们的身体。孩子能走时,母亲牵着他的手,孩子大一点父母依然担心,边做事边照看他。我们就这样长大,母亲还想呵护我们一辈子。父母也有他们的父母。但这个时代,人们忘了父母的恩情,认为自己厉害,对父母也不想说话,没想到父母付出多少代价。我听师傅讲经,会想到母亲的辛苦,想报答众生!”
他讲的本是浅显明白的道理。但受了现代教育的人,反而割裂了自己和周围世界的关系,只把“自然”当作孤立的存在,仿佛人才是宇宙中唯一有生命的东西。其实,我们和山中动物的关系,和宇宙间所有生命的关系,都可以用父母恩情来概括。在循环不已的时间和空间里,我们和所有的生命互为父母,接受了,也施予了父母般的恩德。有了这样一颗感恩的心,就有了对众生的慈悲和尊重,就不再仅仅出于保护而行善。
带领大家讨论的木梭解释道:藏族村民不会为所欲为,有“害怕”和“害羞”两种念头的约束。反之,如果一个人既不害怕也不害羞,神拿他都没办法。我想,从这样的传统知识入手,引导当地人去理解现代环保的观念,是一个便捷和有效的途径。同时,将各民族的传统知识引入现代的环保理论当中,也才能避免学术的空谈,使环保的理论和行动,与多样性的文化融为一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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