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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乡,于我,既是西藏,又是包括西藏在内的祖国山河。无论身处何方,家乡永远是我的心灵家园,是我永远无法割舍的情感。
1989年,我出生在西藏林芝市米林县。这里是珞巴族聚居区,其中南伊珞巴民族乡是全国珞巴族人口最多的乡,共129户、557人。要知道在中国,我们珞巴族是人口最少的少数民族之一,目前有3600多人。
我记事时,家中五口人已不愁温饱,但日子仍然清贫。记得上学校读书第一天,我没有新书包,阿妈给我准备的铅笔和书本只好都揣在旧挎包里。我的父亲是农牧民,在雅鲁藏布江岸边种地、放牧。他曾念过一点书,算得上村里有名望的人。或许受他影响,我的学习成绩一直不错,虽然没有上过幼儿园,但上小学前就已经能够熟练背诵乘法口诀、读写30个藏文字母。
我们村庄与米林县城隔着雅鲁藏布江相望,那时还没有跨江大桥,要想去县城,就得先坐牛皮筏子过江。而能跟随大人去一趟县城,是我们这些孩子共同的愿望。彼时,站在江边眺望的我从没有想到,我会跨越这条大江,走出青藏高原,到家乡之外很远的地方,去见识更加广阔的山河海洋。
米林县南伊沟风光 新华社 张国俊/摄
我的阿妈是珞巴族,她曾告诉我,西藏和平解放前,她的族人在喜马拉雅高山峡谷过着刀耕火种、居无定所的原始生活。后来,珞巴族逐渐适应定居生活,但仍以打猎、放牧维持生计。阿妈讲给我听的事是从她的父辈那里听来的,这些代代相传的故事构成了我们珞巴族的历史。每年,我都会陪阿妈回她的老家。
母亲曾经生活过的那间约30多平方米的老旧土木结构房,狭小拥挤,早已破败,但还保留着当年生活的痕迹。2006年,自治区启动农牧民“安居工程”,给珞巴村寨带来了很大变化。如今,乡亲们都住上了钢筋水泥的楼房,进村道路也全部硬化,家家户户有通WIFI,每家至少有一辆摩托车。
由于少时离家,我对家的情感总有些模糊和不可名状。每次我归来时,家乡都不再是当初的模样,这些变化令人欣喜。
2001年我小学毕业,得益于党和国家的对口援藏政策,以及给予藏区农牧民子女的教育“三包”(包吃、包住、包学费)政策,我以米林县第三名的成绩考上内地西藏班,家里每年只需花费900元钱。
那年9月,我告别家人,和另外49名同学结伴出发,先坐大巴车从米林到拉萨,再乘飞机到成都,最后坐火车前往福建。此后7年,由于交通不便,加之生活费有限,我仅在初中毕业的那个夏天回家探望过双亲。也正是在这7年里,少年时期的敏感、孤独被内地西藏班的融洽、温暖所包容、消解。福建,这个临海的好地方,理所当然地成为了我的第二故乡。西藏以外,我漂泊的心有了安定之所。
求学的日子里,故乡遥远的归途总令人望而却步。2006年,青藏铁路、米林机场先后通车、通航,重返家乡变得容易起来。当初求学,我们要用一整天才能从米林抵达拉萨,如今乘飞机不过半个小时。随着拉林(拉萨 - 林芝) 高等级公路的通车,这段路程开车只要 5 个小时,而这条公路还因为沿途的美景成为了“网红”自驾游线路。目前,拉林铁路也正在修建中,通车后,往返两地的时间将缩短一半。
2008年高中毕业,我如愿考上北京电子科技学院计算机科学与技术专业,从福建转赴首都北京继续求学。青藏铁路通车后,我在假期能够顺利往返北京与西藏,对家乡的思念之情得以释怀。
人们所能抵达远方的距离,往往与出行方式的多样与便捷成正比,尤其是这个远方有着一种最独特的美。在我心目中,家乡便是最美的地方:喜马拉雅山脉的皑皑白雪,原始森林的累累果实,山脚下的绵延青翠,还有雅鲁藏布大峡谷的迤逦风光……不知从何时起,家乡再也不愁人气,总是为远方游客所向往。
随着交通日益便利,再加上得天独厚的自然资源,米林县的旅游业逐渐发展起来了。上世纪90年代末,国家先后投入上亿元,设立了雅鲁藏布大峡谷国家级自然保护区和察隅慈巴沟国家级自然保护区,以及自治区级工布自然保护区。2010年,南伊沟原始森林景区对外开放,县政府从门票收入中抽出部分收益发放给景区所在地农牧民。从去年起,自治区提出“冬游西藏”,米林开始接待冬季来旅游的游客。雅鲁藏布江沿岸的家庭旅馆每天迎来送往,不再分淡季、旺季,一年四季腰包都是鼓的。得益于全域旅游业的发展壮大,米林将体验珞巴族特色民俗文化作为吸引游客的重要项目进行打造,我们珞巴族丰富多彩的民族文化受到越来越多人喜爱。
前些年,珞巴族服饰和珞巴族始祖传说就入选了国家级非遗名录,竹编、织布以及加英(珞巴族说唱)入选了自治区级非遗名录。如今,这些珍贵的文化遗产成为乡亲们增收致富的源泉。南伊珞巴民族乡的琼林村是一个纯珞巴族聚居村,过去,进出村都要骑马翻山,运输货物全靠人背马驮。现在路好了,村里的竹编工艺品供不应求,从事生产的农牧民家年收入七八万元不成问题。
今年前9个月,米林县共接待游客103.5万人次,旅游综合收入超过9亿元。今年10月,米林县摘掉了贫困县的帽子,全县贫困发生率降至0.65%。全县8个乡镇50多个村庄、3545名农牧民直接参与旅游服务,旅游从业者越来越多。
大学毕业后,我也选择回到西藏工作。2012年考入山南市琼结县司法局,后调任琼结县拉玉乡党委委员、人武部部长。像是约定好似的,当年与我一同离开家乡的49个小伙伴也都纷纷回到西藏工作。我们都已步入而立之年,各自在医生、教师等岗位上为父老乡亲贡献着自己的力量。
2016年底,我被派往堆巴村驻村,并担任驻村工作队队长,为藏区脱贫攻坚和全面小康贡献微薄力量。一年多的驻村经历,成为了我人生的宝贵财富。今年3月,我作为唯一的珞巴族第十三届全国人大代表,同时也是西藏代表团最年轻的代表,第一次走进了北京人民大会堂,履行全国人大代表神圣的职责和权利。这也是时隔10年再次回到久违的首都北京,我心情十分激动。其实,在西藏自治区以及县、区、乡各级人民代表大会、政治协商会议中,都有我们珞巴族的代表、委员参加。这充分反映了各民族依法平等地享有参政议政权利,而在我看来,自己不仅仅代表珞巴族,也代表西藏各族干部群众。我们一定把习近平总书记给卓嘎、央宗姐妹的回信嘱托化作守边固土的强大动力,“做神圣国土守护者、幸福家园建设者”。
参加工作后,我也组建了自己的小家庭。我的妻子尼玛曲珍是一个美丽善良的藏族姑娘,她在江苏、福建等地度过了11年的求学时光,现在也是一名普通公务员。今年夏天,我们可爱的儿子满了两岁,再过两年就可以上幼儿园了。2017年,西藏全区实现了从幼儿园到高中的15年免费教育,我的家庭再一次受益。能够给孩子创造一个无忧无虑的童年,看着他一天天长大,最令我们夫妻感到幸福无比。
故土难离,乡情难舍。当年我们怀抱着对知识的渴望、对外面世界的好奇,走出青藏高原,去到了另一个家乡。如今,更多的新一代珞巴族后辈,沿着我们当年的道路,走向更远更广阔的天地。发达的交通,便捷的网络,让他们比我们走得更快,走得更远。但无论走多远,美丽的家乡都永远是我们心中的牵挂。
(本刊记者龙慧蕊采访整理 责编 刘雅)
制作:李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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