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个乡村都有一株老树,比爷爷更像爷爷的一株树。
也许是槐,枝干虬曲得有些夸张,威严得有些老封建的味道,圆叶却稀稀拉拉地褪到头顶上,闪烁出黄亮的慈祥的光。或者是榆,脚踝突出得很厉害,脚趾伸出有七八米长,霸道地扣住一方泥土,体格壮硕,叶片依然浓绿,感觉他随时会发出一阵爽朗的大笑。抑或是桃、杏、梨……早就不结果子了,花也很少开,只有叶子,有风无风的时候,都颤巍巍地抖动,絮絮叨叨地说些年轻人听了就烦的话语。
老树是村庄最早的居民。
最初的拓荒者走出一个遥远的故事,在疲惫的极点处停住了脚步,搭起一个茅草棚,在草棚旁种下一株树,种下一个伙伴、一个兄弟。也许甚至是把逃荒路上用的拐杖随手插进土里,它就生根、发芽、长大了。逃荒来的人也依傍着树苗住下来,在荒山上开出第一块土地,种下路上饿死也舍不得吃的粮食种子,麦子、谷子、玉米或者荞麦。种子入土,一两场雨水,加上汗水,就生根、发芽、收获了,人也就存活下来。第二年,寻找到附近的人家,换来更多的粮食种子、蔬菜种子、瓜果种子。还有人种,娶来媳妇嫁出女儿,接纳新来的逃荒者。村庄有了村庄的样子,村里的人不断繁衍,生生死死的,一代又一代。有的出走了,漂流到另一个陌生的地方;有的留下来,继续生息。树也在繁衍,剪下一根枝条,摘下一个果子,埋进土里,就会生出新的小树来。有时不用种,老树的根上会长出小树来。尤其是枣树,过几年,周围就冒出新的小树,小树的周围又会生出更小的树。一颗枣树,过些年,就会成为一片,成为一个林子。树似乎还会孽生,榆树的脚下会无缘无故地生出一颗柳树来,桃树的旁边会长出一颗杏树来,简直想不通它们是哪里来的。连树也知道独门独姓的不行,近亲结婚不行,知道多样性,知道和睦共存。树只是不会走路,落地生根,就不想着出走了,一门心思地留守下来,成为村庄最久的居民,最后的守望者。树只是渐渐老了,算起来有几百岁了,但树木不显老,依然枝繁叶茂的。似乎是怕人会多心,会嫉妒它的长寿,就把老态尽量显现在皮肤上,却把实际年龄深藏在年轮中。到最后,连村里最老的老人都不能说清老树的年纪了。人们只知道爷爷的故事里有这株老树,爷爷的爷爷的故事里也有这株老树。乡村的历史就承载在这株老树上。
承载在这株老树上的还有乡村信念。走在干旱贫瘠的宁夏中部山区,在一些意想不到的山旮旯里,你发现了一株老树,老树的周围一定有几户人家,一个村庄。他们能在如此艰苦的地方顽强地繁衍生息,就是因为那株老树。他们坚信,树能生存的地方,人就能生存。
我的老家同心县,就是那样一个地方,降雨量每年200多毫米,蒸发量却高达2000多毫米。看着高蓝的天空,人们恨不能挖开个口子,让天淌下雨水来;每次降雨过后,看到蒸腾而起的水汽,人们恨不能扑下身子,把那些水汽压住,不让它们跑掉。在这样的地方,人和树只能相互视为亲人,相依为命,互相鼓励着,才能活下来,并且真的生存下来了,创造了生命的奇迹。
老树还承载着乡村情感。怀乡之情感人至深,中华民族的共同故乡就在一个村子,一颗树下。每个游子的心中也都生长着一棵树,漂泊得越远越久,那棵树越枝繁叶茂、根深蒂固。忘记了曾祖的名讳,却无法忘记老树上的一个叶片,叶片上闪烁着乡愁的灵光。草原上的游子回到故乡,找不到祖先的毡房,就匍匐在一条河边,叫一声母亲;山区的游子回到故乡时,不是先去祭扫祖坟,而是匍匐在老树下,泪水淋漓地叫一声爷爷!
老树承载了太多的情感,连自己的一粒果实、一朵花都无力承载了,叶子也稀到了极限,却千年不死、千年不倒、千年不朽。因为承载了过多的情感,老树有了人性。《天仙配》中的老树能做媒,《三国演义》里的老树会流血,似乎是神话和演义,但表达出一个古老的认识——人和树在生命本质上是一致的。
人是行走的树,树是不走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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