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顶山,属于川西南邛崃山脉,这里是“茶的源头”。
禹贡蒙山,黄钟大吕。每年的3月27日即“茶祖”吴理真诞辰日,海内外茶人云集蒙顶之上,虔诚祭拜。吴理真当年栽下的七棵茶树,如今已发展为百万亩的现代化茶园。蒙顶绿茶与雅安藏茶生长于斯,同宗同源,经日月云雨滋养,终成甘露。
是天意,亦是茶缘。距雅安千里之外,茶叶乃青藏高原各族同胞的吉祥甘露。3月28日是西藏百万农奴解放纪念日,高原儿女捧起一碗酥油茶,道一声扎西德勒!浓郁香醇的酥油茶中的原料,也有来自雅安的藏茶。就此,藏茶、酥油与盐巴,相濡以沫,融为一体。
从蒙顶之上的一片甘露,到雪域高原的生命之饮。藏茶,从雅安开启了它的远行。一路万水千山,依靠的是各族人民共同的守护,背夫、牦牛驮队、锅庄、古道、驿站、茶马司……历史留下了它特有的印记。本刊记者沿着川藏之路前行,在雅安、康定、昌都、林芝、日喀则、那曲、拉萨乃至“世界屋脊的屋脊”阿里,都能发现雅安藏茶的踪迹。它们以不同的形态、相似的味道,见证着川藏之间、高原上下各民族文化上的兼收并蓄、经济上的相互依存、情感上的相互亲近,也从一个侧面彰显了各民族休戚与共、荣辱与共、生死与共、命运与共的共同体理念。
古往今来,从蒙顶山到雪域高原,筑就了一条条茶叶铺就的“天路”——甘露之路。
入雅安
唐乾元二年(759年),杜甫翻越秦岭,经蜀道,由陕南进入四川。1000多年后,我们乘坐高铁,与杜甫翻越的是同一道秦岭。快哉!曾经难于上青天的蜀道,如今早已成了通途。
G309次动车从北京西站始发,开往成都。这条钢铁巨龙一路奔腾于京九、徐兰、西成等铁路网,窗外的风景从一览无余的华北平原,过渡到中原大地,再从铁路枢纽郑州一路向西,飞驰于西(安)成(都)高铁的秦岭山脉。我们大致沿着杜甫入川之路,穿越关中平原、秦岭山区、汉中平原,最终抵达天府之国——成都。
沿途的洛河、伊河、黄河、三门峡水库、嘉陵江、涪江,这些大江大河的干支流,山一程水一程的陪伴着我们。高铁自北向南、从东向西、再向西南,一路经停邯郸、安阳、郑州、西安、阿房宫、汉中、广元、绵阳、成都,仿佛也带着我们掠过秦汉之风,步入唐宋盛世。
“蜀茶总入诸番市,胡马常从万里来。”在唐诗宋词中,我们找寻川茶与边塞关联的历史印记。唐贞观年间,唐太宗给文成公主与松赞干布联姻的陪嫁物中,就包括大批茶叶。古时茶通为“槚”字,如今在藏语中,“茶”字的读音仍近似于“槚”。茶,如同是一条浑然天成的纽带,串联起自古以来各民族交往交流交融的鲜活史实。
在成都西站,我们开始真正踏上川藏铁路,抵达目的地雅安。这里是川藏茶马古道的起始地,也是“世纪工程”川藏铁路第一城。2018年12月28日,川藏铁路成都至雅安段开通运营,结束了川西地区没有动车的历史。
川藏铁路,东来西往,成雅、雅林、拉林三段线路相向而建,最终各路段的合龙更将成为历史性的相遇。今年6月25日,川藏铁路的重要组成部分——拉林铁路开通运营,结束了藏东南地区不通铁路的历史。7月22日,习近平总书记来到川藏铁路林芝火车站,了解川藏铁路总体规划,听取推进雅安至林芝段建设情况汇报。规划建设川藏铁路是促进西藏发展和民生改善的一项重大举措,是实现第二个百年奋斗目标进程中的标志性工程。随着西部边疆铁路网的不断完善,必将更好服务边疆地区高质量发展和广大人民群众高品质生活。
茶马古道与川藏之路,贯通的绝不仅是一条经济命脉,更是生生不息的中华民族一家亲的生动例证,这在雅安体现尤为突出。早在唐朝时期,蒙顶山茶就已成为贡茶,山上山下众僧俗齐心合力,造就一派川茶繁荣景象。如今,蒙顶山中的永兴寺,依然是甘露茂盛。位于雨城区临靠青衣江的金凤寺,香火绵延至今,为川藏线上的客商行人祈福,也成为宗教和顺、社会和谐、民族和睦的体现。
茶之道
雅安域内的古道、公路、国道、隧道、铁道,或多或少都与茶的历史兴替相呼应。
古道,因茶而生、因茶而兴。雅安名山区新店镇国道旁,京昆高速的大货车呼啸而过,一座红墙黑瓦的古院静立在公路边,大门匾额上用汉、藏两种文字写着“茶马司”。
义务守院多年的杨婆婆记得,许多藏族群众经过这里时都会进来焚香许愿,虔诚叩首,因为这里曾经是他们的祖辈交换生活必需品的地方。这个宋代建立的政府机构,专事蜀地茶叶与高原马匹的贸易交换。如今,战马早已退出历史舞台,茶马司也不复存在,但茶叶的流通从未中断,且更加繁盛。
从雅安向西200公里,随着山地海拔急剧抬升,雄伟的青藏高原呈现在眼前。1939年,年轻的电影人孙明经从雅安出发,翻雪山、涉激流,行程上万余里,用影像记录川藏茶马古道上汉、藏、彝等各民族交往交流交融的人文景观。镜头中背夫们攀上雅安老城的南门坎,再望一望青衣江,转身踏上茶马古道,用脚步丈量着川藏两地间的里程。
如今,我们在天全县、荥经县的山岭间,依然能寻找到茶马古道的踪迹。天全县小河镇红星村甘溪坡,是背茶包进藏的必经之路。背夫途中休息时,将丁字拐杵于路边支撑背架,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木拐在坚硬石头上留下了永恒的印记。背夫穿山越岭一路艰辛,为高原各族民众带去生命之饮。
探寻雅安藏茶,注定要串联起川藏线上的地理坐标。曾经难以逾越的蜀道之难,已化作了318国道通途的飞仙关隧道、二郎山隧道,从时间和空间上拉近了川藏两地的距离。去年,在甘孜藏族自治州成立70周年之际,我们走进了川藏线上的咽喉要地康定,在“雪域天路——从交通看甘孜州建州70年的变化”摄影展上,展出的就有庄学本、孙明经拍摄于上世纪三四十年代的茶马古道情景。茶号里的茶叶分包,汉族背夫与藏族锅庄主,繁忙的茶马交易市场……捐赠这些图片的甘孜州摄影家郭昌平说:“透过这些珍贵的黑白影像,我们能够遥想盘亘在崇山峻岭间的川藏茶马古道上,曾经的商人、背夫、牦牛驮队逶迤而行的场景。”
川藏两地间茶叶的流通,促进了各民族的交往交流交融,而文化的融合更是绵延不绝。康定城“溜溜”的情歌里唱到:“李家溜溜的大姐,人才溜溜的好哟。张家溜溜的大哥,看上溜溜的她哟”。有学者考证认为歌中的李家、张家,有可能正是通过秦蜀古道经雅安而来到康定经营茶叶贸易的陕西商帮后代。
新中国成立,西藏和平解放,为百万高原儿女带来了新生。时任中共西南局第一书记的邓小平曾指示“要把茶叶发展起来,把茶给藏民运进去,使他们能买到茶叶”。据雅安茶厂资料显示,进藏的人民解放军第十八军曾收购了雅安的10万多包库存茶,通过康定辗转运往西藏。1954年底,川藏公路通到拉萨后,雅安茶叶更是源源不断地运往青藏高原。
如今,雅安城区的康藏路、挺进路直接联通国道318公路。在雅安雨城区的康藏路社区,从小在拉萨长大的卓玛老人,退休后和爱人老张定居于此。闲暇时和社区各族姐妹们跳锅庄,夫妻俩不亦乐乎:“喝了一辈子雅安茶,最后落叶归根回到了这个茶的故乡。”
沿着茶马古道之路,来来往往的新茶人,依旧步履不停。2020年拉萨雪顿节上,一百多年前从荥经“裕国兴家”的姜家大院走出的雅安藏茶“仁真杜吉”,在布达拉宫与世人再次相遇,见证着汉藏等各民族交往交流交融的历史。
道之茶
建党百年,“不忘初心、牢记使命”中国共产党历史展览中展出的3500件(套)文物实物中,有一套中央代表团赠送给庆祝西藏自治区成立50周年的茶具礼品,古朴典雅、方便实用,成为党中央关心关怀西藏人民的真切象征。
而另一件中央代表团赠送给西藏自治区的礼品,早已成为了千家万户农牧民的至尊之饮。
1985年,西藏自治区成立20周年,中央代表团在雅安茶厂订购“民族团结牌”康砖茶作为礼品,送给西藏每户农牧民一份。收到茶礼的西藏群众说:“我们喝的是茶,感受到的是党中央的关怀,是各兄弟民族的情意和祖国大家庭的温暖。”
已过古稀之年的雅安茶厂老厂长米燮章,依然记得当年西藏自治区党委书记给雅安茶厂的感谢信,信中写道:“西藏人民感谢你们!”一直以来,雅安藏茶承载着民族团结的光荣传统,以它特有的醇香和厚重,深深融入西藏各族人民的生活,更融进了人们的心中。
行走雪域高原,一杯茶的时间,就可以与雅安相遇。在甘孜康定,木雅圣地景区的藏族牧民通过发展旅游业实现脱贫致富,总会让远方来的客人先喝上一碗热气腾腾的酥油茶,而家里的康砖藏茶则垒起了一整面墙。在甘孜巴塘,著名学者降边嘉措老先生的外公是马帮的“腊都”(赶马人),从小他就听着茶马古道上世代相传的故事长大。在他心中,茶叶是连接汉藏等各民族的一条金色纽带。在川藏茶马古道必经之地甘孜德格,德格印经院里包罗万象的32万块雕版,也有关于茶叶的记载。据统计,德格土司修建印经院的费用,若折合成茶,达10余万斤。过去藏茶为了便于长途运输,通常制成长条状,外面用竹篾包装,每包约16-20斤,时常作为货币的等价物。
跨越奔涌的金沙江,雅安藏茶就从四川德格、巴塘进入了西藏昌都。至今,无论是藏东南边境小康村的粮油店铺,还是拉萨哲蚌寺的措钦大殿内, 总能见到一排排码放整齐的藏茶竹篾包。长期从事雅安藏茶文化研究的记者高富华,曾沿着川藏茶马古道走进西藏。他在这里发现,雅安藏茶一般在生活日用品店销售,而很少在专门的茶馆里卖。“这说明,藏茶在高原人的生活中,就是和米面粮油一样重要的、必不可少的生活必需品。”高富华说。
西藏和平解放前,农奴喝不到酥油茶,更买不起茶,只能喝一种名为“桑当”或“恰买”的叶子,掺杂着大量茶梗的劣质茶。有些家庭只能用淡盐水代替茶。即便是清茶也不敢放开喝,砖茶煮完再晒干,重新煮,要反复三四次。
西藏和平解放以来,党和国家高度重视边销茶的生产和供应,在四川雅安、云南下关等地建立专门的生产厂家,曾经每年输入西藏的边销茶有10万至14万担(每担约重50公斤),有力保障了雪域高原各族群众的生活需要。
人与茶
从西藏和平解放、民主改革到建设新西藏,都有着雅安藏茶和茶人的身影。
1960年,西藏军区指示原十八军留藏复员军人组建易贡军垦农场。随即,农场从四川雅安蒙顶茶场引进川茶试种成功,开启了在林芝规模化种植茶叶的历史。
在计划经济年代,雅安产出的边销茶沿着川藏公路源源不断、持续供应西藏,成为名副其实的“民生茶”“团结茶”。2019年,在阿里地区孔雀河畔的普兰县科迦村,西藏民族大学教师赵国栋在村民家中调研时,还收集到了当年雅安生产的“民族团结牌”康砖茶。
和平解放70年来,西藏各族群众茶叶消费需求得到有效保障,本地自产茶能力大幅度提升的同时,与四川、云南、陕西等地的茶叶贸易也持续繁荣。
雅安紧邻成都,是全省唯一与甘孜、阿坝、凉山3个自治州接壤的市。长期致力于藏茶推广的四川省茶叶流通协会秘书长陈书谦告诉记者,茶为国饮,藏茶为国成名,如今更是为全民共饮。
雅安南路边茶制作技艺国家级代表性传承人甘玉祥,在他创意的茶外包竹条上手写《论语》:“论语中说‘四海之内皆兄弟’,我们产品的品牌取名‘兄弟友谊’就是要表达这个思想。”
地处雅安的四川省贸易学校茶学系的学生,有不少是来自甘孜和大凉山的藏族、彝族等少数民族学生;在雅安荥经县的宝峰彝族乡,越来越多的汉、彝同胞携手种茶贩茶脱贫致富奔小康……
“一片茶叶富裕一方百姓。”在我们曾经采访过的雅鲁藏布江边、莲花秘境深处墨脱县、山南边境小康村……西藏有越来越多的地方同样因为这一片绿叶而收获幸福,迎来乡村振兴的新气象。
如今,西藏墨脱县背崩乡已成为“墨脱红茶”重要的茶青供应地,每年县里都会邀请来自雅安的师傅培训当地的藏、门巴、珞巴等各族农户,教会他们给茶叶施肥、修剪以及粗加工等技术,也会组织茶农前往雅安培训学习。
走进西藏山南市错那县的勒门巴族乡,高山茶叶正成为当地边境乡村各族群众小康生活的最佳物象之一。来自山南市隆子县扎日乡的全国政协委员贡觉曲珍,这些年来一直带领乡亲们在高原上种植高山茶,把日子过得越来越红火。
……
天涯明月,千里婵娟。我们的雅安之行结束之际,恰逢一年中秋。月圆佳节,月饼与茶,一茶一味,最是中秋味道。无论是蒙顶绿茶、雅安藏茶,还是酥油茶、奶茶,都源于同一片土地,头顶同一轮圆月。
茶于雅安,是远行、是培育、是故土。
茶于西藏,是归途、是生活、是新家。
文:本刊记者 刘雅
责编:龙慧蕊
制作·流程:张伟(见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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