鲍尔吉·原野,蒙古族,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辽宁省作家协会副主席。出版长篇小说《露水旅行》,散文集《原野文库》等著作43部,作品收入沪教版、蒙教版、人教版等大、中、小学课本,读者遍及海内外。
我梦见一个巨大的超市,人们抱着猫来回走。过了一会儿,摆放粮食的木板下面,帆布口袋里都是睡觉的猫,还有一些猫卧在筐里,如一团斑斓的皮袄。四周黑暗,藏着无数只猫的瞬目。有人打开门,白光射入,猫纷纷走出去,像开会的会议代表那样。一女子用越剧的老生腔唱道:
“你吃鱼来我点灯,
他坐椅头吃花生。”
这是什么情景?我醒了。我依稀记得梦中有人说:这地方有个习惯,到超市里为猫放生。我反问:猫还用放生吗?分明是你养的猫不想养了,拿到这里丢掉。梦中那个人以杭州话与我激辩,我听不懂,只好醒了。
我住在杭州边上的乡村,这里是余杭和安吉交界之地。这两个地方以水库交界,水库不大,沉绿似潭,即使风吹来,水面的波纹也不超过古人在画里画的那么细腻。四外的山上长满毛竹,远看,竹篁头顶一团团黄晕。这里最多的居民是鸟,它们的啼鸣比汉语与法语的区别大得多。有的叫“啾—嘁哩哩”,像这里的土话;有的叫“呖—呖—呖—呖—呖”,像有人手摇一只金铃铛;乐观的鸟干脆大笑——“嘻、嘻、嘻”。我很想知道是什么样羽毛的鸟儿在发出什么样的啼声,但这是不可能的。对造物的秘密,人永远只知道很小的一部分。上帝对人开放了数学、物理学特别是电子学的探索领域,更高级的奥秘——如鸟鸣,如医学,如地震仍然对人封闭。
我住在朋友李坚的别墅里,这是假日俱乐部中的一幢。在这里,俱乐的不是屋的主人,他们不常来,最乐的是猫仔。我每天会发现一只猫。第一天,一只白猫在我身后绝尘而去。第二天,在白边黄杨木的灌木丛里发现簌簌窜行的黄猫。第三天夜里在露台上见一只长尾黑猫在露台上望月。拍下照片,它灼灼之目如抹了荧光剂。第四天,见白猫尾随黄猫跳窗进入一家佛堂,这间佛堂日夜亮着红烛。第五天,见黑猫与比它大一倍的黑狗共坐石上,看鸭子翘尾巴钻水底捉螺丝。无论白猫黑猫黄猫,它们都是野猫。我猜想这里还藏着26只各种毛色的猫,以轻捷的脚步奔忙着生活。它们比我更熟悉鸟声,知道初一、十五有人来山首的弥勒佛像前转经上香。野猫永远不信任人,见人飞跑,远离人类越远越好。在这一点上,野猫做的比猪狗都要好。人都不信任人,野猫怎么信?
齐白石画的鹰和鸡的精神在爪子上,但他不画猫。猫的精神全在眼里,中国笔墨没法画。猫的眼睛里带着另一个世界的秘密,来窥探这一个世界的秘密。这个世界有秘密吗?人世间无限多的秘密,有些只是欺诈,包括用美、用爱置人于死地。这不算秘密,只是罪。除了核大国元首所掌握的核武器发射指令,这个世界没有秘密。秘密不存在于群星之间、河流之间、野花与白云之间。
猫似乎掌握了不少人间的秘密,因此它越来越怕人,见到人跑得越来越快,鸟也是这样。人见到人之后居然还在微笑、握手,小猫十分惊讶。
我住的这个地方叫“黄母山”,村民造起的别墅掩映于竹林中。街道上无人,只有狗游荡。猫狗共同的特点是边跑边回头看人,怕人在它们背后袭击。村上面的水库似一尊端庄的绿度母,安卧山间。这里有鸟啼犬吠,春天有猫竟夜呼喊,大自然用风吸纳生灵的声音,愈显其静。这里昼夜不息的话语是溪水发出的,小如絮语,大似轰鸣。溪流用不间断的话语说着谁也听不懂的话。 (责编 吴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