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毅,1961年生于新疆。诗人、作家、艺术评论家,出版个人诗集《倾心花朵》《黄毅短诗选》等;散文集《亚洲甜蜜之心》《新疆时间》等;纪实文学集《博格达死亡大搜寻》;创作拍摄电视连续剧《新疆古丽》、电影《最后的小站》等,曾获国家“五个一工程”奖、“星星诗歌奖”、新疆首届青年文学奖、新疆政府天山文艺奖、全国少数民族文学创作骏马奖等,系国家一级作家、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电视艺术家协会会员、现供职于新疆文联,任《新疆艺术》杂志社社长、《新疆文史》执行主编。
一个生性懦弱、腼腆而羞赧的人,可以想像出他在他母亲面前的样子。不管他的岁数有多大,也不管他有过什么样的经历,都会感觉到因为身后有了依靠他所自然流露出的信心。
而一个强悍自负的人,是很难想像出他在他母亲面前的样子,不能把一个硬汉的形象与一个低声顺气、俯首贴耳的好孩子联系在一起。好像他生来就是个了不起的人,是个无所不能的人。似乎这样的人是不配被母亲呵护的,因为在他们看来被人呵护也是有损光辉形象的。
老那正好是这样的人。在公众面前常常表现出不谙世事,有天真的流露,有意料之外的胆大,也有猝不及防的羞赧,而在自己的艺术领域又显得格外“嚣张”,目空一切且信心满满,艺术的自负让他露出奇怪的笑。
老那是个不太会说蒙语的蒙古人。这个在城市长大的游牧人的后裔,没有坚持自己的母语,却顽固地保持着游牧的习性,比如对时间的漠视,从没有一次准时赴约,就像骑马从一个蒙古包到另一个蒙古包。马在路上总得吃吃草、喝喝水,撒泡尿什么的,早一点和晚一点在他看来没什么区别。那些草和蒙古包有足够的耐心等待一个人的到来。
老那是学油画的,后来搞起了木雕。对一截木头刀砍斧凿之后,那个木头的面孔,便生动如他。而此刻他眯着眼端详他作品的样子,却仿如刚才的那截木头。但老那绝不是肤浅游戏之辈,不经意间的一个眼神,也有些霸气。
老那请我们去他家喝酒,这种情形几年中也没有几次。去了才知道是他过45岁生日,而且是他的从南疆来的母亲要为他过。母亲对他说:“把你的一些好朋友找来,我要为你过生日,用我们蒙古人的方式。一个男子汉的45岁,是不能被忘记和忽略的……”
通常会在蒙古包里呈现的一切,现在被依样复制在老那略显逼仄的楼房客厅里——一大盆骨头粗大的牛肉热气蒸腾地被堆成了尖,其它几碟小凉菜,显得那么不合时宜,但这并不影响整体的气氛。特别是因为有了酒,大家的吃相渐渐变得生动起来,话语也琐碎起来,间或还有一两声放肆的大笑。但还是比较拘,因为老那的母亲和他从巴音布鲁克草原来的舅舅在座,多少让这些搞艺术的自以为是的家伙有点放不开。
老那的母亲好像一下子就窥到了我们虚空的内心,她除了不停地劝我们吃肉喝酒,还提出了要为我们唱歌。我知道蒙古人是马背民族,是酒的民族更是歌的民族。在不骑马的时候,酒和歌照样可以让他们奔驰,甚至飞翔起来。歌声就在一片黑乎乎的脑袋上晴朗地铺展开。这是一首歌唱故乡的歌,辽远而忧伤,蒙古歌特有的长调一下就让我们置身于蓝天碧草间。老实说,这首歌比我们通常听过的蒙古歌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甚至有些气息跟不上,但我们都被感动了,一曲终了大家情不自禁地举杯一饮而尽。
蒙古族民歌中的礼歌,往往是在特定的场合对特定的对象演唱的,比如唱给父母的歌,唱给长辈的歌,或者唱给晚辈的歌。就像现在老母亲唱给老那的歌,就含有深深的教诲之意。
老那的舅舅是在当地牧区颇有声望的一名民间歌手,今天他一直在伴唱。和着姐姐的歌声,用他嘎哑的嗓音以壮声威。他极其投入,表情庄重,两只支楞楞的耳朵红红的。
我们都听过母亲的歌,但那是在襁褓里和摇篮中。自从我们长大成人,就再没有了这种恩宠,更多的时候是我们把颂词和歌声献给母亲。在我们看来,母亲的歌只能属于某一个特定的阶段,而不能到永远。庄重慈爱的母亲,只配接受歌颂,而不必再回应。其实我们多么想再听一听母亲的歌,听一听母亲唱给我们的歌,在歌声中重回那温暖的怀抱,在歌声中嗅到那甜美的乳香。
此际,老那偏着头,两眼纯净地看着歌唱中的母亲,其情形就如同几十年前儿时一般,不同的是不再年轻的母亲,歌声也不再嘹亮。稍作休憩,歌声再次响起,我们多么羡慕老那。我们的泪水无声地流下,那是一种不可言喻的幸福,在歌声的沐浴中,每个人都通体明亮,焕发着久违的属于人的芬芳。
母亲的歌还在继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