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国广大的藏族聚居区,由于各地历史传统、文化风俗等不尽相同,藏族刺绣工艺也呈现出明显的地域特色。例如西藏盛产刺绣唐卡,以宗教用品和装饰品为主;而在青海藏区,“贵南藏绣”早已从简单的服饰装饰品向刺绣艺术品转变;四川藏区、甘肃藏区的藏绣更是融合了当地羌绣、洮绣技艺,开始与时尚接轨。
“藏绣不止是在辫套上”
腊月十三,村里渐渐有些年味儿了,忙活了一年的仁青加回到村里,“眼瞅着要过年了,得在家准备准备。”今年55岁的仁青加是青海省海南藏族自治州贵南县沙沟乡德茫村人。打从记事起,他的生活就没离开过藏绣。母亲辫套上那花花绿绿的图案,成为他童年最明亮的记忆。等年长些时,但凡家中长辈有擅长缝纫的,仁青加便天天缠着对方学手艺,没几年就成了村里小有名气的裁缝。
仁青加(中)教授藏绣技艺
24岁那年,一次偶然的机会,仁青加听到邻居家一位见过世面的老人感慨:“我们这藏绣可是个宝贝,就是没什么人知道,唉……”
仁青加将老人的呢喃放在了心上。闲暇之余,这个年轻人一直在思考:我们藏绣难道就不能走出沙沟吗?
沙沟乡是贵南藏绣的发源地,1500多年前的吐蕃时期,以辫套为主要载体的藏绣技术从沙沟乡兴起并传播开来。风格各异的辫套会隆重地出现在藏族女子的成年礼上,甚至会作为彩礼出现在婚礼上,当地妇女几乎人人都会做绣活。
2000年,仁青加走进四川成都一家展览馆,一幅幅精美的刺绣作品让他大开眼界,那位长者的话语又浮现在他的脑海里。“创业或许是一条出路!”仁青加心想。
为实现自己的理想,2002年,38岁的仁青加离开家乡,带着东拼西凑的3万多元来到了果洛藏族自治州玛沁县,开了一家裁缝铺,专门缝制藏服。很快,他便凭借过硬的技艺在当地立足。之后的几年间,他不仅开了两家分店,还回到家乡办起了服装厂。
彼时,仁青加生意做得风生水起,可他一直没有忘记创业的初心——要让大家知道,藏绣并不只是在辫套上。2006年,他和家人商量,拿出多年积蓄,在海南州府共和县创办了五彩藏绣公司,专业从事以藏区唐卡、风景、动物、人物等为题材和内容的手工刺绣。
绣娘有了,产品有了,可令仁青加没有想到的是,接下来的几年时间,没有卖出去一件产品。公司只能依靠裁缝店的收入勉强维持,直到2013年的7月5日。仁青加对这个日期记忆深刻,这一天,海南州政府将公司精心绣制的作品《千手千眼观音》献给十一世班禅大师,赢得了班禅大师及随行人员的高度赞誉。
“事实证明,藏绣是能够得到认可的!”心中的石头落了地,仁青加一下子觉得有了希望。他带着公司的产品参加省内外展览,渐渐地在藏绣行业有了知名度,产品开始远销美国、日本等地。而经过几年发展,藏绣也逐渐成为了“海南名片”。
2015年,仁青加回到沙沟乡,在政府的扶持下开办了仁青藏文化艺术开发有限公司。第二次创业,心情却大有不同。“我们必须更加努力,让更多的人了解和认识藏绣。”
相比其他市场化程度高的企业,仁青加的公司开始探索制作藏绣精品和经典之作。为提高技术,他不仅把公司变成了培训基地,还带着员工走南闯北,参观学习。苏绣、蜀绣、苗绣……每到一处,他都虚心求教。2017年,仁青加做出一个大胆的决定:创作格萨尔史诗藏绣长卷。
“按照计划,这幅作品长达260米,目前还在做一些局部的调整。”虽然困难重重,但仁青加希望能通过它让更多人感受到藏绣和藏族文化的魅力。
贵南绣娘绣制辫套产品
2010年,“贵南藏绣”被列入青海省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性名录。如今,藏绣产业已覆盖海南州5县32个乡镇,以藏绣生产为主的工艺品企业达21家,年销售额达6100余万元,产业前景广阔。但正如仁青加所思虑的,藏绣艺术的创新发展之路,还很漫长……
“重要的是我要留下点什么”
藏羌织绣是藏族编织、挑花刺绣和羌族刺绣的合称,二者分别在2011年和2008年入选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性项目。嘉绒藏族编织、挑花刺绣工艺国家级传承人杨华珍,出生在阿坝藏族羌族自治州小金县,从小生活在一个多民族家庭里,在藏羌文化浸染中长大。
2008年汶川“5.12特大地震”发生时,时任《阿坝日报》摄影记者的杨华珍正在震中映秀镇附近,她凭着职业敏感,边逃生边拿起相机拍摄,留下了不少珍贵影像。
天灾给杨华珍的思想和生活带来了重大变化,当时已经50岁出头的她完成采访任务后,向单位申请了离职,并拿出3万元在阿坝州成立了藏羌织绣协会,带领18个老姐妹前往成都。起初,杨华珍没有摸到经营的门道,只是简单地想做旅游产品,再拿到旅游景点售卖。很快这个“高龄团队”遇到了难题,“做了三个多月,我们没资金了,做的产品不晓得卖到哪儿去”。
天无绝人之路。此时,正在打造成都首条非遗特色街区“文殊坊”的中房集团找到了杨华珍,邀请她和团队落户街区,第一年免费租用100多平方米的店面。就这样杨华珍和姐妹们有了落脚之处,还接到了第一笔大订单——来自法国客户的38万元订单,要求绣制有中国民族特色的酒店用品。
团队经营渐渐走上正轨,新的问题又来了:姐妹们年龄渐增,有的视力下降很严重,有的生病没人照顾,年轻绣娘们的时间又得不到保证,团队的人手越来越紧缺。就在这时,四川大学轻纺学院老师李晓蓉找到了杨华珍,请她到学校讲课并带研究生。
杨华珍的研究生毕业没多久,就有一位申请到她的团队工作。“我当时眼泪刷一下就下来了,太高兴了,放下电话给阿姐们说,‘我们有徒弟了,还是研究生!’”杨华珍回忆到,第二天这个学生就带着档案来了。
此后,越来越多有知识、有想法的年轻人加入了杨华珍的刺绣事业。如今,她的核心传承团队汇集了58人,其中具备研究生学历的达到8人。
近两年,杨华珍团队的业务从完成实物产品订单,一步步发展到与星巴克、欧莱雅、植村秀等国际品牌成功跨界合作。2017年,香港美发品牌HAIR CORNER邀请杨华珍设计香港回归20周年的纪念图案,设计理念来源于一句古诗“本是同根生”。“我画了一棵树,树上结了56朵花。”她发给HAIR CORNER的图案原封不动地用在了“陶丝”洗发水的外包装上,反响非常好。
杨华珍认为,尽管文创对她而言并不是难事,但通过这10年来的经历,她仍然觉得“只有老祖宗的东西才镇得住,也最沉得下来”,因为每个时代的艺术作品都代表了相应的时代精神。“我抓住祖先留下来的这个根,来进行二次创作,最后的作品能代表我的心,更能代表我们这个新时代。”杨华珍说,“100年以后的人们看到它,就能知道我这个时代是什么样的。”
在四川藏区,刺绣往往作为装饰出现在衣服的袖口、裙边、领口,耐磨的同时也兼顾美观。与用丝线勾勒在柔软布匹上的苏绣、蜀绣等不同,藏羌织绣用的线更像毛线,织绣载体也不乏粗布、氆氇这样的厚重材质,这让藏羌织绣略显粗犷豪迈,色彩鲜明亮丽,搭配上也更加大胆。这样的特色成为了杨华珍公司产品的核心竞争力,她的刺绣作品《释迦摩尼》更是成功将嘉绒藏族濒危传统技艺“盘金绣”绣法传承了下来。
何为遗产?何为传承?杨华珍常常思索这些问题,跨界合作在一定程度上改变了她的观念,她成立了成都华珍藏羌文化博物馆,希望把资金用在与传承有关的教育上。她会带着学生到民族地区写生和收集作品,有的用作陈列,有的则整理入库,准备进行二次创作。
“用时尚让洮绣焕发新生”
道吉卓玛是一个敢想敢做的“85后”藏族姑娘,在甘肃省甘南藏族自治州长大,她率领的“拉木娜文化”团队近两年组织的“蕃巴秀”,正在成为藏区传承藏族服饰文化和时尚文化的品牌。“蕃巴”即“藏族”之意,“秀”即“盛装”之谐音,“我们希望通过举办‘蕃巴秀’时装周,从甘南出发,延伸发掘藏族民俗文化的触角,让更多的人认识藏绣文化。”道吉卓玛对笔者说。
在道吉卓玛生活的甘南地区,藏绣又称洮绣,孕育自明初,清代转型成熟。它既有历史的积淀,又有藏族文化基因;既包含着深厚的民族文化精神,也高度融入了当地百姓生活。据史籍记载,洮州(今甘南州临潭县)的汉族居民大多从江淮一带迁徙而来,这使洮绣具有了明清江淮遗风,成为农耕文化与游牧文化共生共荣的典型产物。
悠悠洮河水滋养了甘南土地,洮绣的题材也依据当地农牧民生产生活特点而来。其绣品在色彩搭配上追求对比强烈,色泽绚丽,多以大红、大绿、大黄等为主色调,具备形式多样、题材广泛、构图饱满、造型夸张、线条简练的艺术特征。
道吉卓玛与洮绣结缘,是在甘南州妇联组织的“回娘家”主题座谈会上。一位来自农村的大姐用甘南方言分享了自己如何通过洮绣带动当地妇女创业的故事,令道吉卓玛印象深刻。这位大姐正是甘南洮绣的第五代传承人孙丽琼。
甘肃洮绣传承人孙丽琼展示技艺
道吉卓玛研究了孙丽琼团队的绣品后发现,如果用时下年轻人的眼光去审视,洮绣工艺确实非常精致,但其色彩搭配、设计、图案、艺术表达等都达不到走上时尚T台的标准。“如果通过专业的引导和培训,一定能把深居甘南的绣娘和藏绣推上全国甚至国际的舞台。”道吉卓玛说。
有了这个新想法后,道吉卓玛立即行动了起来。她和团队成员商量要筹建“蕃巴秀藏绣基地”,还要打造“蕃巴秀绣娘”团队和藏绣作品数据库。一切有条不紊地进行着,不久的将来,道吉卓玛将通过线上线下各类渠道,以授权的方式出售洮绣作品,使甘南洮绣从鞋垫和抱枕上的纹样“飞”到知名设计师品牌的产品上。
今年下半年,道吉卓玛与孙丽琼合作的“Lam_Na九色甘南”系列48套概念服装将亮相深圳丝绸之路时装周。目前,服装已经顺利完成剪版工作,进入了样衣制作和刺绣阶段。“这将是甘南洮绣在国际舞台的第一次亮相,更是甘南绣娘与国际设计界接轨的一个历史性时刻,我们都很期待。”道吉卓玛说。
(第一作者系四川大学中国西部边疆安全与发展协同创新中心副研究员,本文受国家社科基金青年项目18CGJ017资助 责编 龙慧蕊)
制作:李泓
订阅下载:2025年《中国民族》杂志订阅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