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者:新疆于您是一个什么样的存在?
刘湘晨:我母亲是东北人,父亲是山东人,6岁那年我们一家到新疆定居,这里有家的氛围,家的温度。我成长的环境生活着不同的民族,我接受的也是多民族和而不同的文化习俗。因此,新疆对我而言,是一个多元文化交融的地方,是我情感认知的一个基数,是一个给了我很多人生重要启发的地方,也是我心中的故乡。
记者:拍摄了26年的纪录片,您的镜头从未离开过新疆,您的作品也被誉为“影像史诗”,您认为其定位的依据是什么?
刘湘晨:依据是“垂直新疆”。这个概念你听说过吗?这也是我对新疆观察的一种方式与纪录、描述的依据。
记者:“垂直”的概念,在这里指海拔的意思吗?
刘湘晨:对。
▲塔吉克族孩子。
▲塔里木河畔的维吾尔族孩子。
拍摄纪录片,我关注的是沿海拔分布的5个代表性民族,用纪录片方式来构建新疆立体的民族文化影像体系。迄今为止,已经完成了生活在海拔3500米至5500米之间的塔吉克族、柯尔克孜族、哈萨克族,以及聚居在巴音布鲁克草原的蒙古族,平原绿洲上的维吾尔族等5个民族的拍摄记录。
记者:请您解读一下“垂直新疆”,以及新疆的文化特质?
刘湘晨:我提出“垂直新疆”的视角,就是想通过影像记录方式,让人们直观看到新疆与世界的关联,看到历史上各种文化及在这里的融汇,以及许多历史大事件的产生与发展路径。
▲哈萨克人家。
▲夏季的哈萨克人家。
从纪录片的角度,用“垂直”的“观看”方式,能豁然揭示出新疆多元文化的分布及其特色形成的原因。譬如塔吉克族男人的“吐马克(男帽)”和维吾尔族男人的“朵帕(男花帽)”,平行比较只是男人两款不同的帽子,但放置于所处不同的海拔高度比较,就很容易理解各自款式和材料选用的原因及各自审美体系形成的渊源。再比如,“藏传佛教”在巴音布鲁克草原近于一种“流行文化”,表现出文化在历史上的横向移动、与当地的衔接与混合;又比如,你很难想象帕米尔高原会产生“蒙古族长调”那种表达方式吧,塔吉克族舞蹈、音乐、民歌的节奏型,完全是对应人在帕米尔高原上呼吸和心跳的节律。气息转换,每一下起伏,都与人在高原上身体的律动相符。
记者:我们选取您最有代表性的两部片子来看看您镜头下的思考。先说说《一直看着你来的路口》吧。
▲和帕米尔高原上的塔吉克族老妈妈在一起。
刘湘晨:这部纪录片是我对帕米尔高原总结性的一部片子。1996年,我去帕米尔高原拍摄我的第一部纪录片《太阳部落》,认识了塔吉克族老人吾守尔·尼亚孜,此后20年中,我多次去帕米尔高原拍摄,经常住他家,与吾守尔老人一家成了亲人。我和他的大儿子同龄,老人家把我也当作他的长子看待。2013年拍摄结束,我离开时向老人承诺还会再来。老人听罢,深情地对我说:“我会一直看着你来的路口。”2015年,老人家逝世,2016年修他的墓葬,我都没能赶过去。2018年,我决定带着读博士的女儿一起重返帕米尔高原,目的是朝拜帕米尔高原最高的那座圣山——乔戈里,“见山如见父”,完成与老人当年的约定。一个人来不行,还要带女儿来,这段跨越时间和民族的亲情要一代一代传承下去。以后我去不了,女儿还可以去看他们。
记者:这部片子信息量很大,故事高潮似乎只在终点那一段,但整个过程记录了历史上不同文化交汇留在这条路上的痕迹:汉代、唐代、甚至更久远的时间;瓦罕走廊、烽火台,丝绸之路……历史的画卷和现实的场景都被交汇在镜头中。片子里,您用“固执者,感受者,守望者”等来分集……里面有您想表达的东西。
刘湘晨:这是一段跨越民族和时间的亲情,也是一段传奇的经历。帕米尔⾼原平均海拔超过4000米,有乔⼽里峰、慕士塔格峰等海拔7000⽶以上的世界级冰山。这里的自然环境严苛,塔吉克族就生活在这里。他们保持着对太阳和火的崇拜、婚礼节庆抛撒⾯粉以祝福、逢人见面行吻手礼等古⽼习俗。说到传奇,你知道,并不是所有登上帕米尔的人都能有幸看到圣山乔戈里峰的全貌,传说那是神界与人间的分水岭,但那天我们竟然看到了夕阳之下金碧辉煌的乔戈里峰,让我内心十分震撼。
就拿瓦罕走廊来说,当年玄奘大师去印度取经,他回国时就是从这条走廊进入新疆的。在这里,你可以看到汉代、唐代时期一直延续下来的国家权力的象征,那些驿站、烽火台等遗址至今保存完好,最远的还有人类早期岩画、旧石器时期的人类生存遗迹,说明还在很早以前,这里就有了人类活动,有了不同文明的碰撞交流。而千百年来,塔吉克人以其独特的方式守望在这条走廊。从某种意义上说,他们守望的也是这片高原上的历史文化。
记者:如果说《一直看着你来的路口》具有史诗色彩,那么在您2021年获奖的《渡过塔里木河的船》里,则是日常温情的风格。您是以一个什么“微观”的视角来描述绿洲上的维吾尔族传统生活的?镜头后面又思考了什么?
刘湘晨:要说这部片子,首先要说塔里木河。塔里木河是中国最长的内陆河,天山以南的绿洲基本都靠它灌溉。本世纪初开始全流域治理,国家每年投入的金额很大。经过二十多年的治理,这条古老的河流回归到了历史绝佳的自然状态。现在你要是去塔里木河下游看看,你会吃惊啊,上百年的荒漠夏天变成绿洲,秋天变成沼泽,人们印象中在沙漠里千年不倒的胡杨变成了“水岸胡杨”,漂亮极了……
变化的不仅仅是自然生态,还有生活在塔里木河畔的父老乡亲。过去,他们只能根据河水的自然丰枯和当地气候垦荒种地,维持自给自足的状态。现在呢,很多荒漠变成了特别适合种植棉花的土地,老百姓的生产方式可以说发生了“革命性”的改变。如果你不是亲自去看,根本不会理解。2018年,我就惊讶地发现这里的棉花生产已经全部实现机械化了。只要有能力,一户人家可以种植几十亩甚至几百亩棉花地,棉花后期的收购销售由政府兜底,一亩棉花年均纯收入按1500元计算,你想想,种植几十亩、几百亩一年下来会有多少收入?他们的采棉机都是世界上最先进的,最贵的一台价格七八百万元。这种情景,没有国家对塔里木河生态建设持续投入是不可能出现的。
从以往的独木舟运送人和物资渡河,发展到今天钢筋水泥的大桥撑起棉花车队渡河,塔里木河两岸的维吾尔族父老乡亲从很多年前的“牧猎世代”成为棉花产业经营者。他们的教育观念、思维方式,以及生活品质,都随之发生了根本改变。这些变化,我在这部片子里通过渡河、生娃、过节、丧葬、高考、买挖掘机、种棉花、卖羊等事件,用镜头一一展现出来。
片中买挖掘机是一个高潮。我们记录了玉苏普家五兄弟从种棉花到买挖掘机,反复商量、共同寻求发展的过程。为种棉花搞工程,五兄弟决定贷款买挖掘机。几个维吾尔族农村小伙要贷款70万元,哪来的勇气?当时我很震撼,因为换作我,可能不敢。这里的棉农,一家最少的棉花地也有一二十亩,年收入几万、十几万。玉苏普家老大自己的地加租来的地超过两千多亩,那是什么概念?一年纯棉花的收入超过千万级。
我尤其喜欢那个签合同的画面,你看到没有?画面中签字的是玉苏普家族的三弟媳,签字时垫着家族传了100年的一条独木舟,花六七十万元买挖掘机,这大单子谁来签?就是这个年轻的小媳妇。通常,维吾尔族家庭里经济主事的是男人,为什么这个小媳妇能签单?原因很简单,她比丈夫多读了几年书。当时,我还担心这七十万的贷款他们几年才能还得上,结果人家两年就还完了。塔里木河畔这样一户人家,让我们看到了什么?男女社会地位的变迁,生产力的发展,生活带来的变化......最重要的,是他们对自己角色的意识以及内生的那种改变命运的自觉与努力。他们会把注意力投注在每一枝棉苗的选种、施肥、铺膜上,一直到收获。他们要让自己的孩子上最好的学校,从幼儿园学前班到中学大学......正是通过这些对生活具体事项的投注,构成了他们生活的前景。
记者:在您看来,您镜头下的这些民族有些什么独特的气质?又有什么共同的特征?您如何定义您片子里表达的“新疆文化”的特征和价值?
▲巴音布鲁克草原上的蒙古族出牧图。
刘湘晨:塔吉克族、柯尔克孜族、哈萨克族都生活在边境线上,都是著名的为国守边民族。比如塔吉克族中涌现的很多英雄人物,都与这个有关。他们还是这片丰富人文地理文明的守望者。相比较生活在内地和远离边境的人们来说,他们对中华文化的认同,对国家的认同比我们想象的要深刻得多,感受也更直观更深切,国家意识的核心价值,已经成为他们每一个人自觉维护的义务。他们一辈子都在守边,完全是一种不计报酬的忠诚,没有怨言的坚守,造就属于中国边民的一种独特品格与信仰。
这么多年拍片的经历,一个基本事实就是:新疆,没有哪一个民族的文化是所谓“纯粹”的“单一”的,都有一个融通互鉴的过程。在这个过程中,共同铸就属于中华文化重要部分的新疆文化的一种独特魅力与价值。
(本文图片由刘湘晨提供。)
受访者简介:
刘湘晨,纪录片导演、影视人类学教授,先后拍摄了《太阳部族》《山玉》《大河沿》《阿希克:最后的游吟》《一直看着你来的路口》《渡过塔里木河的船》《祖鲁》《献牲》等影视作品,享誉国内外。
来源:“道中华”微信公众号
作者:梁黎
编辑:刘雅
流程·制作:韩东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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