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是表达和交流的载体,是文明和文学的根底,至关重要。”
1月10日,第五场“道中华大讲堂”在中央民族大学开讲,中国作协副主席、中国现代文学馆馆长李敬泽在讲座上说。
▲李敬泽在道中华大讲堂上。(黄哲 摄)
“散文”与中华文化之“道”
散文是一条河。它是有生命的,是在历史中形成的,就像个水系、流域,有时候水大、漫天漫地,有时候水很小、河变得很细很窄。
散文也是这样,在不同时代、不同语境下,散文的所指是不一样的。以前的散文是相对于韵文而说的,不押韵的一切都是散文;但是,现在所指的散文,是相对于小说和诗歌而言的。
散文是一种生活文学,它类似于柴米油盐酱醋茶,是我们生活中基本的一件事。不管学什么专业,文学、法律、经济、自然科学……只要受过教育、有读写能力,在某种程度上就是一个散文作者。生活中,人们以各种各样意识得到的和意识不到的方式进行散文写作。写情书是在写散文,上班写总结、文案、报告,甚至发个朋友圈、发个微博,写上几百字,也是一种散文的书写。在这个意义上,人人都是散文作者。
我们从小接受的教育中就有写作的内容。教人们用文字去叙事、议论、抒情,以书面的方式表达想法情感,而且要尽可能的准确有力、清晰,有说服力、感染力。生活在社会上,我们不得不表达,不得不交流,表达交流靠什么?靠“文”。
过去,很多人不识字,表达交流全靠一张嘴,靠喊、靠说;现在,识字的人多了,字比人走得远,也就是我们讲的“见字如面”。社会文化的生存条件就是写作文、写散文。我们需要深刻理解散文在我们生活中的重要性。
在一个更广泛的意义上,中国这么大、中华民族这么大,自古以来靠什么?靠喊肯定是不够,靠的是“文”,“文”是表达和交流的载体,文学是中华文明传播的一种载体。中华民族共同体中各民族如何相互认识、相互了解、相互理解、相互传情达意,靠什么?靠“文”。“文”,至关重要。
“文”的起源与发展
《说文解字》中说,“文,错画也。象交文。”古代陶器上错画相交的纹饰、纹路,是“文”的最早、最原初的意思。
“文”,出于仁心仁手。工匠们把这些纹路画在陶器上,用以装饰。而这些纹路,正是古人对于天地万物及其运行秩序的一种抽象模仿。随着时间推移,陶器、铜器上的“文”越来越复杂,这表明古人对天地万物的认识越来越深,模仿就越来越复杂。
《易经》中讲,“大人虎变,其文炳也。君子豹变,其文蔚也。”古人从老虎、豹子身上纹路的变化中,得到对事物进行抽象的能力。《易经》里还讲,“物相杂,故曰文”,事物交杂而成文。
“文”,首先是天地之文,被古人看到、领悟到,再被抽象模仿,然后古人把它画在陶器上,渐渐地大家就知道了。天地之文变成文字的文,就有了汉字。汉字与拼音文字不同,这种不同实际上是“文”的观念的不同,我们的“文”从万物的运行规律中来。所以,“文”字,一头接着天地自然,另一头接着人的审美、认知、抽象、造型。
“文”还有一重本意,是文字。安阳殷墟发现了目前为止中国最早的文字,被称为“甲骨文”。为什么不称为“甲骨字”?因为“字”这个概念是比较晚近才出现的,在汉代之前没有“字”只有“文”。再一次体现了“文”的重要性,它是文字的生成,又由文字才有了文章。
“文”,最早是纹饰,然后是文字,最后是文化、文明。文字的出现至关重要。甲骨文是成熟的文字系统,按照常理推断,前面应该有一个萌芽发展的过程。但是目前为止,我们还没有找到考古证据。从良渚到二里头的遗址,考古学家们拿着放大镜仔仔细细地查看着出土的陶罐,就是在认字、找字。
文字,像火一样照亮了人类。控制、掌握火,在人类进化中是很重要的一环。当第一堆篝火点燃、第一支火把支起,火光照亮了人的世界;光照不到的地方,是茫茫黑夜,令人满怀恐惧。而文字使人获得一种力量,这种力量超出了我们的身体,超出了我们的目光所及、足迹所及。当人类掌握了文字,我们可以把自己的意识投射到世界上。
西汉淮南王刘安所主持编撰的《淮南子》中有关于汉字如何诞生的记载。“仓颉作书,而天雨粟,鬼夜哭。”仓颉发明了文字,大白天天上就下起粟米雨,整整一夜山林里的鬼在号哭。鬼为什么要哭?因为人类通过文字获得了对大自然的主导力量,意味着从大自然中分离出来,成为自然的主人,所以鬼受惊了。
有了“文”,我们得以用文字来命名世界、书写世界。一个字和另外一个字连起来是一个命名,几个字连在一起是在说一件事,几十个字连在一起是在对世界做出一个描述,更多的字连在一起是对世界做出一个判断、叙述或言说。这也就是文章。文章,是一个系统性的“文”,是对世界、对人自身的讲述。
追寻中华文化之“道”
中华文化中最原初最紧要的东西,正是对“文”的观念建构。古人有一说法叫“三才”。我们的世界是什么?我们的世界只有三件事——天、地、人。而“文”连接起天地人“三才”。
魏晋南北朝时期,刘勰在总结前人观点的基础上完成了《文心雕龙》,这是古代第一部成系统的文艺理论专著。其中第一篇叫做《原道》,就是要追寻“道”的根本在哪里。“文之为德也,大矣;与天地并生者,何哉?” “文”很重要。重要到什么程度呢?它和天地并生。为什么这样说呢?“夫玄黄色杂,方圆体分,日月叠璧,以垂丽天之象;山川焕绮,以铺理地之形。”人们不仅把握了日月山川之形,还从中领悟出天地之道,并落实到“文”上。或者说,天地再有道,如果没有“文”,道就不能被发现,所以“文”至关重要。
刘勰认为,天地是有道的,但是天地无心、无言,而人在天地中,人有心、有言,“心生而言立,言立而文明,自然之道也”。所以,我们的文化一直高度重视“文”的能力。
回顾中华文明史,从商代,到西周、春秋战国,“文”的能力如何得以传承,如何得以保持和发展?
在古代,受教育是一件极不容易的事。说话的能力是自然形成的,但是写的能力需要接受教育、进行学习。如何在非常有限的社会政治经济文化条件下传承“文”的能力,成为我们早期文化的核心问题之一。
在商代,能够用甲骨文的,是王室、大巫等极少数人。在很长一段时间内,使用文字都是极少数人的特权。
孔子为什么这么伟大?因为,他提出“有教无类”,使教育不再限定在特权阶层,使用文字进行书写和表达的能力在更广大的社会阶层中传播。这在当时的社会具有巨大的革命性意义。
文章随着历史的发展越来越丰富、越来越复杂。在商代,文字主要是为了沟通人和神,殷墟甲骨文的卜辞是很简略的。在西周金文中,文字的叙事功能逐渐增强。
春秋时期,发展出最早的历史叙事,不仅是讲故事,还要讲道理,甚至还要抒发情感,越来越复杂。再到战国时期,诸子百家呈现出文章的大盛。
“文”在历史上有着至关重要的作用。早期的卜辞不是私人的创作,而是王朝的大事。直到春秋,“文”仍然是大事、是公事。“文”一直是文明建构中的最基本的公共性文化力量。中华民族在很大程度上,依靠“文”来建立共同体,并维持共同体的发展。“文”是支撑中华文明的重要力量,早已融入我们的血脉之中。
三国时期,曹丕在《典论》中说,“盖文章,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文章是治理国家的大业,是永垂不朽的功业。他正是在深刻领会了“文”的重要意义后,才作出这样的判断。
中华文化源远流长,中华文明博大精深。在当今社会,我们需要围绕“文”来思考、来追根溯源,不断深化对中华文化中“文”这一特性的认识,重新认识中华之道、拓展中华之道。
来源:道中华微信公众号
文:李敬泽
责编:刘雅
流程制作:高宁(见习)
订阅下载:2025年《中国民族》杂志订阅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