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秋的北京流光溢彩，位于阜成门内大街、修缮后重新开放的历代帝王庙，迎来了一拨又一拨的参观者。红墙黄瓦，中轴对称，恢宏气势中尽显皇家风范。许多人未曾想到，在遍布名胜古迹的古都北京，这座并非热门打卡地的皇家庙宇保留的历史遗存大有看头、意蕴深长，尤其新开设的“回望·选择——明清皇帝与历代帝王庙”专题常设展览，更是引人入胜、回味无穷。

我们辽阔的疆域是各民族共同开拓的，我们悠久的历史是各民族共同书写的，我们灿烂的文化是各民族共同创造的，我们伟大的精神是各民族共同培育的。一部中国史，就是一部各民族交融汇聚成多元一体中华民族的历史。巍然耸立于京城近500年的历代帝王庙，始建于明代，是明、清两个朝代专门用于祭祀历朝历代帝王的皇家庙宇。在我国5000多年文明发展史上，曾经有许多民族登上过历史舞台，产生过460多位帝王，历代帝王庙选择入祀188位，涵盖上古时期的三皇五帝、夏商周时期的王和秦汉至明清时期的皇帝。当年，乾隆还就此帝王谱系提出“中华统绪不绝如线”的断言。可以说，历代帝王庙承载着中华统绪一脉相承的深意，展现了中华文明5000多年从未中断的历史，是中华民族多元一体和“大一统”理念的见证。

抚今追昔，以史为鉴。那么，深入研究阐释历代帝王庙所昭示的中华民族共同体发展路向和中华民族多元一体演进格局，对于我们树立正确的中华民族历史观，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不断推进中华民族共同体建设，具有怎样的意义和启迪呢？近日，围绕上述话题，记者专访了北京市文史研究馆馆员、中国文物学会原副会长许伟。

记者：我们知道，作为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的历代帝王庙，与太庙、孔庙合称为明清北京三大皇家庙宇，是中华民族文化遗产宝库中的精品之作。请问，历代帝王庙是如何建起来并一直存续至今的？

许伟：《左传》记载：“国之大事，在祀与戎”。祭祀历代帝王，在我国有着极为悠久的历史传统。祭祀属于礼制活动，礼制是中华文明的重要组成部分。《礼记·祭法》记载，凡法施于民、以死勤事、以劳定国、能御大灾、能捍大患者，皆“有功烈于民”，值得祭祀。自五帝时代，祭祀黄帝即为“国之典祀”，之后各个时代的不同王朝均通过不同形式祭祀前代帝王。这种祭祀活动，从一个侧面体现了中华文明5000多年从未中断、一脉相承。

秦汉以来主要是在帝王陵寝或帝王肇迹之地祭祀，隋代对此逐步进行规范并形成定制。唐代天宝年间，开始在国都建庙祭祀，唐玄宗就在长安修建了三皇庙、五帝庙、周武王庙和汉高祖庙，分别进行祭祀。

明代是我国古代都城帝王庙正式出现的时期。朱元璋建立明朝定都南京，遂诏建历代帝王庙，首创一庙之中合祭历代帝王之制，也就是第一次用庙宇祭祀形式彰显了中华一统帝系的历史传承。洪武六年（1373年），“遂建历代帝王庙于钦天山之阳”。次年庙宇建成，后遭遇火灾，又于洪武二十二年（1389年）易地建成于鸡鸣山之阳，命大学士宋讷撰写《敕建历代帝王庙碑记》。如今，这些庙和碑虽已不存，但《明实录》载有其建筑平面图，碑文亦见于文献著录。

明永乐帝迁都北京后，对历代帝王的祭祀最初仅附属于南郊天地坛之祀，时间长达百年。明嘉靖帝规范礼制，又于嘉靖十年（1531年）选定阜成门大街原保安寺旧址修建历代帝王庙。次年夏，新庙落成，规制高于南京旧庙。

这座北京新庙，即我们如今所说的历代帝王庙，其正殿称景德崇圣殿，重檐庑殿顶，四面坡，双重檐，面阔9间，进深5间，殿柱60根，皆金丝楠木。正殿两侧为东西配殿，单檐歇山顶，面阔7间，进深3间。配殿南设两座燎炉。正殿后面有祭器库。正殿前为景德门，门外东跨院为神厨、神库、宰牲亭和井亭，院外设钟楼。西跨院为遣官房、典守房等。庙门临街，对面建影壁，庙前街建东西牌楼，两座牌楼间，名景德街。

到了清代，对历代帝王庙前所未有的重视。尤其是康熙帝认为开国创业和治国守业之君臣都要崇祀，华夏—汉族帝王和北方少数民族帝王同享崇祀，从而确立了大历史帝王祭祀观。雍正七年至十一年（1729年至1733年），雍正帝对明代所建庙宇进行大规模修缮。今景德崇圣殿内707块天花板上的金坐龙彩画，即此次大修的遗留。乾隆二十七年（1762年），乾隆帝要求改变景德崇圣殿的瓦顶颜色，将原来按庙制覆盖的黑色琉璃瓦顶和绿色瓦边，全部更换为皇帝使用的纯黄色琉璃瓦，外檐彩画改为最高等级的金龙和玺彩画，把景德崇圣殿的规格提高到紫禁城的乾清宫级。

同时，雍正、乾隆两帝还亲书5篇碑文，建有4座御碑亭，矗立在景德崇圣殿两侧，大殿与御碑交相辉映，阐述祭典思想，彰显皇家气派。乾隆时期，庙门前修建三孔石桥，桥两侧各立下马碑，碑文“官员人等至此下马”由汉、满、蒙古、藏、回、托忒等6种文字刻写，以昭示清朝统治疆域的广大，强化各族官民对历代帝王庙的尊崇与敬畏。清代后期，又在西跨院增设了关帝庙，独祀关羽，遂成“庙中庙”格局。

整体上看，历代帝王庙保留了明代主体建筑和基本格局，清代得以全面修缮，尤其是提高等级、添加御碑，使庙宇更加气势恢宏、庄严凝重。它集明、清两代建筑智慧和中华“大一统”理念于一身，当之无愧是中华文化遗产宝库中的代表作。

记者：参观历代帝王庙，特别是走进景德崇圣大殿内，我们能够感受到一种强烈的历史厚重感和家国情怀。三皇五帝、华夏——汉民族帝王和北魏鲜卑族、辽国契丹族、金国女真族、元朝蒙古族等北方少数民族的帝王齐聚一堂、同享崇祀，肃穆庄严、发人深省。由此可见，明、清两朝皇帝共同构建了统一多民族国家历代帝王祭祀体系。请问，这是怎样的一个构建过程？而贯穿这一过程的核心理念又是什么呢？

许伟：中华文明，崇尚功德。尊崇三皇五帝为恩泽华夏的治统之首。历代帝王庙是明、清两朝皇家庙宇，由皇帝选择入祀帝王及从祀名臣，且以“法戒兼资，古可为鉴”为祭祀要义。在这一过程中，主导者为明洪武、嘉靖以及清顺治、康熙、雍正、乾隆等6位皇帝。

对于历代帝王庙，明、清两朝皇帝的主张虽不尽相同，但却是前后互补和矫正纠偏的关系，核心在于完善统一多民族国家帝王祭祀体系。

朱元璋建立明朝后，深感历代帝王开基创业来之不易，遂在京师南京建庙，集中崇祀三皇五帝和统一天下的开国帝王共16位。朱元璋创建历代帝王庙意义非同小可。

尤其值得注意的是，历代帝王庙创建伊始便在开国帝王中入祀了元世祖忽必烈。朱元璋曾以“驱除胡虏，恢复中华”为战时口号，推翻元朝统治，建立明朝后，又理性回归到“胡汉一家”和“华夷无间”的历史与现实中，肯定元世祖忽必烈“治安之盛”的功德，并把他列入中华正统帝系。此外，朱元璋还以“世祖有功德于燕土”为由，命在前朝元大都金城坊（今北京白塔寺以南地区），单独修建元世祖庙，由地方官府每年致祭。

太庙是我国古代皇帝祭祀自家祖先的庙宇，以“先祖居中，左昭右穆”之礼排列位次。历代帝王庙把入祀帝王的朝代早晚，视为先后辈分，依太庙之制排列位次。于是，三皇五帝和历代帝王，犹如一个“大家族”的列祖列宗，“塑成衮冕坐像”，尽享祭祀。朱元璋还亲自确立37位历代名臣从祀，遂成正殿主祀历代帝王、东西配殿从祀历代名臣之格局，由此使历代君臣得以同庙享祀。

朱元璋曾三次亲祭历代帝王庙，以示尊崇古今一统之意。

明嘉靖帝在北京新建历代帝王庙后，与南京不同，只设神位不设塑像。建庙时就有翰林官姚涞上奏，请求罢祀元世祖忽必烈，结果被礼部驳回，理由是“胡元受命九世，世祖最贤”，且“太祖睿断有确”，祖制不得更改。庙成之后，又有礼科给事中陈棐上奏说，“宜撤忽必烈及其臣木华黎等五人神主”。嘉靖帝从之，于是罢祀元世祖忽必烈。历代帝王庙元世祖之缺位，一直延续到明朝末年。

平心而论，嘉靖帝再建北京历代帝王庙，是其功；罢祀元世祖，是其过。他面对蒙古族鞑靼部的北患之扰，没有采取化干戈为玉帛的良策，反而以撤除元世祖君臣发泄怨气，激化矛盾，有弊无利。所以，乾隆皇帝曾批评他“置一统帝系于不问矣”。

清军入关后的第一位皇帝顺治继位时才6岁，由其叔父多尔衮摄政。多尔衮把朱元璋等明朝诸帝牌位从太庙移入历代帝王庙奉祀，使用太庙祭祀自家先祖，以此宣告大明国祚终结、大清继统肇基，昭示其正统地位。此外，还恢复了对元世祖忽必烈的祭祀，新入祀了元太祖成吉思汗、辽太祖耶律阿保机、女真金太祖完颜阿骨打和金世宗完颜雍。

顺治帝亲政后，赞成把朱元璋等明朝帝王牌位移入历代帝王庙奉祀，支持复祀元世祖忽必烈，并亲祭历代帝王庙，“以抒景仰前徽至意”。同时，他还接纳汉臣顾如华谏言，增加了商周汉宋明各朝的7位“守成贤君”入祀。顺治去世后，8岁的康熙继位，4位满族大臣辅政，否定了顺治帝主张，入祀帝王又回到多尔衮时期。

康熙在位时间长达61年，深感在这个古老大国做皇帝之艰辛与不易。他在人生的最后两年，以非凡的帝王经历和史观学识，对庙祀制度进行了彻底改革。康熙六十年（1721年）夏，康熙帝颁布谕旨，阐释了两个重大问题，首先说明祭祀历代帝王之原因：“前代帝王，既无后裔，后之君天下者，继其统绪，即当崇其祀典。”进而纠正入祀帝王的民族偏向，指出只崇祀开国帝王、未入祀治国守业帝王的弊端，用排除法划定入祀底线“凡曾在位，除无道、被弑、亡国之主外，应尽入庙崇祀”，要求礼部据此议定入祀方案。

次年夏，礼部拿出整体入祀164位历代帝王的方案，主要入祀三皇五帝和夏商周及两汉唐宋元明等大一统王朝的创业与守成之君，并入祀与宋朝南北对峙的辽、金帝王。对此，康熙帝基本认可，但指出“尚有应详细斟酌者”，然未及进行，便于当年辞世。

继位的雍正帝在第一时间落实了康熙遗愿，使历代帝王庙发生了空前变化，从过去只崇祀少量的开国君臣到大量入祀治国守业的君臣。雍正帝在位13年，5次亲祭，并且大修庙宇，还亲书了《历代帝王庙碑》。

乾隆皇帝在位时，历代帝王庙已历经300多年，规模和影响都有了很大发展。他还能为历代帝王庙做些什么呢？事实证明，乾隆的建树与贡献更加卓越。他从25岁继位到75岁高龄，7次亲祭、5次赋诗、4次撰写碑文，主要做了三件大事。一是重修历代帝王庙，把正殿规格提高到“乾清宫”“奉先殿”级；二是提出“法戒论”，倡导辩证效法前人的功德与力戒前人的教训，并作为祭祀要义；三是把“中华统绪不绝如线”作为入祀帝王的最高准则。据此准则，乾隆帝增加东晋、南北朝、唐、五代、金等25位帝王入祀，撤出东汉的桓、灵二帝，终使入祀帝王达到188位。

至此，明、清两朝皇帝历经数百年，并以“中华统绪不绝如线”为核心理念，共同构建起了统一多民族国家的历代帝王祭祀体系。

记者：如您所说，在历代帝王庙构建统一多民族国家历代帝王祭祀体系的过程中，乾隆皇帝“中华统绪不绝如线”的断言具有重要意义。那么，如今我们应该如何理解“中华统绪不绝如线”的论断？历代帝王庙在传承发展这一理念方面又起到了怎样的作用？

许伟：“中华统绪不绝如线”，是乾隆皇帝对中华治统（帝系）一脉相传的别样表述，形象生动，极为精当。乾隆用笔在心，用词考究，表现在绪字与线字的对称上，即中华治统自绪端开始，就像一条完整的线条，任何情势下都没有中断过。

而有188位帝王齐聚一堂、同享崇祀的历代帝王庙，就充分表现出“中华统绪不绝如线”的重大历史特点，突出了中国统一多民族国家历史的延续性，是中华文明5000多年一脉相承、连绵不断的珍贵文化遗产，具体表现在以下几个方面：

尊崇中华统序的一脉相承。明太祖朱元璋“重一统”，入祀的三皇五帝被视为中华之首，历代帝王都是大一统时期的开国帝王，把元世祖列入其中，是其对中华统序延续至元朝的认可。清康熙、雍正皇帝针对只入祀开国帝王的不足，又增祀治国守业的帝王，开启创守之君共享崇祀的新局面。乾隆帝从“中华统绪不绝如线”的高度，认为中华帝系既要有正统王朝的创守之君，也要有割据时期“偏安之国”的帝王入祀，终使历代帝王庙成为体现“大一统”的标志与象征。

尊重中华民族的多元一体。在我国5000多年文明发展史上，曾经有许多民族登上过历史舞台。历代帝王庙入祀的三皇五帝和历代帝王中，既有大量来自汉族的帝王，也有来自北魏拓跋鲜卑族、辽国契丹族、金国女真族、元朝蒙古族等北方少数民族的帝王。在建庙之初，朱元璋入祀了来自蒙古族的皇帝忽必烈；在庙祀鼎盛时，来自满族的皇帝康熙、雍正、乾隆皆自觉融入到中华统序之中，这都是中华民族多元一体格局最好的见证。

入祀帝王有标准，祭祀要义有明示。中华文明崇尚功德，尊崇三皇五帝为恩泽中华的治统之首，历代各族帝王崇祀有功德于民者，且以“法戒兼资，古可为鉴”为祭祀要义。康熙帝晚年明确限定，那些因暴虐无道、荒淫失德而被杀或亡国的昏暗之君，不得入祀。乾隆帝更是明确提出了历代帝王庙的祭祀要义是“法戒论”，即对入祀帝王也不要盲目崇拜，因为在他们身上，值得效法的成功之道和引以为戒的失误教训都有，祭祀历代帝王的本意，就是在无形之中获得这种感悟和启示。

从历史角度观之，帝王作为国家最高治权行使者，同时还是优秀传统文化传承第一责任人。历代帝王庙所体现出的传统不绝如线，文化一以贯之，也是中华文化强大生命力的生动例证。

记者：让文物说话，让历史说话，让文化说话。近年来，北京历代帝王庙博物馆深入研究阐释历代帝王庙所昭示的中华民族共同体发展路向和中华民族多元一体演进格局，并相继推出“回望·选择——明清皇帝与历代帝王庙”等一系列重磅展览，引起了社会广泛关注。请问，在全面推进中华民族共有精神家园建设，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方面，历代帝王庙今后还将如何发挥更大的作用？

许伟：为进一步讲好历代帝王庙的文物故事，解读其深厚的文化内涵，发挥其当代价值，2007年7月，北京历代帝王庙博物馆（以下简称“博物馆”）作为文物系统国有博物馆而设立。2020年12月，经过近两年的修缮，博物馆以崭新的面貌重新与广大观众见面。

如今的历代帝王庙占地2万余平方米，建筑面积达6000平方米。建筑群坐北朝南，以中轴线形成纵深排列，共有各形制文物建筑26处，整体布局规整庄严，彰显出皇家庙宇的尊贵和气派，承载着博大精深的文化内涵。

近年来，博物馆逐步完善展览陈列体系，先后推出了景德崇圣殿原状陈列展览、“回望·选择——明清皇帝与历代帝王庙”专题展览、“功在社稷　德协股肱——历代帝王庙从祀名臣”专题展览、“三皇五帝与百家姓”专题展览等。这些展览主题鲜明、内容丰富，并与时俱进地引入了多个互动项目和多媒体展示，使观众尤其是青少年在轻松愉悦中全面了解历代帝王庙的厚重历史，于潜移默化中树立正确的中华民族历史观。

同时，北京历代帝王庙博物馆还先后出版了《历代帝王庙史脉》《历代帝王庙从祀名臣》《历代帝王庙100问》等图书，并围绕历代帝王庙文化内涵以及所承载的中华优秀传统文化，常年开展内容丰富、形式多样的公益文化活动，充分发挥博物馆的教育职能。

千古帝王庙，悠远中华史。如今，历代帝王庙不仅是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文物典藏研究机构，还是北京市爱国主义教育基地、北京市青少年学生校外活动基地。助力全社会进一步增强历史自觉、坚定文化自信，历代帝王庙今后将不断加强文物保护和利用，加强历史研究和传承，为构筑中华民族共有精神家园、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发挥更加积极的作用。

“回望·选择——明清皇帝与历代帝王庙”专题常设展览

历代帝王庙景德崇圣殿外景

乾隆皇帝御笔“中华统绪不绝如线”

历代帝王庙景德崇圣殿内7开间龛位与188位入祀帝王牌位

历代帝王庙景德崇圣殿内景

（感谢北京历代帝王庙管理处主任王洁对本文的支持）

文：本刊记者 刘雅 张昀竹

来源：《中国民族》杂志2022年第9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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