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华优秀传统文化中,书法向来被视作有益身心的艺术,长期坚持临摹与创作、沉浸于静谧的书写状态,甚至被认为是一种修身养性的生活方式。特别是在书斋之中,人们凝神静气、调墨挥毫,“此时之手脑,只在点画方寸之间。紧张之心绪,为之松弛;疲劳之精神,借以调节”(陆维钊《中国书法》)。此种状态下,即便是一个初学爱好者,从书写过程中获得的快乐实则不比职业书法家少。也因此,中国书法拥有相当庞大的爱好者群体。他们享受书法史上的经典之作带来的曼妙之美,在一次次挥毫中体验笔毫、纸墨的奇妙变化,在书写过程中心绪得以调节、心灵得到陶冶、审美得以提升。
楷书的书写在后世不仅有“尚法”一路,也有以韵见长者、以意抒怀者、以趣胜出者,展现出儒家审美的和谐、含蓄、规范,道家审美的自然、简约、超脱,佛教审美的平静、超越、解脱。在人文和自然的双重感悟中,高明的书家不仅塑造出悦目的字形、形成属于各自的书体,也折射出时代的审美高度,更展现出中国人之于传统文化的深切体悟。
《多宝塔碑》 墨拓 颜真卿(宋)
由古而今 由技而道
自古以来,中华民族就是一个酷爱书写、勤于记录的民族。《墨子·兼爱下》载:“以其所书于竹帛,镂于金石,琢于槃盂,传遗后世子孙者知之。”北京大学的董珊先生曾说,由于有“书于竹帛”,于是就有了今天的简帛学;有“镂于金石、琢于槃盂”,产生了如今的战国文字学、金文学;再加上后世出土的甲骨文,古文字学的四个分支(甲骨学、金文学、战国文字学、简帛学)就齐了。实际上,在隶书成熟并普遍使用之后,人们对此前广泛使用的古文字也逐渐感到陌生。汉字的发展也进入了今文字阶段,而由篆书发展到隶书的过程,是书法史上极为重要的一环。
如今,当我们无论拿起钢笔或者毛笔,在完成一个汉字的书写过程时,会不经意地表现出轻重、缓急,用轻重的力度来塑造粗细的不同,用缓急的节奏来产生轻快与敦厚的差异。我们会赋予每个汉字的最小组成单位以具体而优美的形态。实际上,这些规则、形态、审美在三国时期就已具有了“雏形”——尤其是楷书。当我们留意观察三国时期的楷书作品时,总觉似曾相识,但又感觉不够“完美”。当然,对于书家而言,却能从中感受到另一种美和趣味,大致可以用稚拙、幽深来描述。那个时期的楷书技法可以视作我们当今所使用楷书技法的滥觞,但直到隋唐时期才产生了大量适合广泛取法的杰作。启功先生评价这些作品“点画万态,骨体千姿,字字精工,丝丝入扣”,既被视作学书者的门径,更是历久弥新的经典之作。正如启功先生所言,“真书汉末已胚胎,钟(即书家钟繇)体婴儿尚未孩。直至三唐方烂漫,万花红紫一齐开”(启功《论书绝句百首·三十八》)。后世书家虽不乏精品之作,但从经典性上说,总是难以企及。
汉字从古文字演变为今文字的变化过程,对于文字学家而言,结构的变化尤其值得关注;对于书家而言,笔画形态的复杂化反倒提供了可以塑造的素材和思路。尤其是楷书,毛笔在各个方向的运动上呈现出高度复杂的艺术性表达,复杂的笔画形态不同于以往(尤其是古文字阶段),却又高度契合于人手的生理习惯。更重要的是,楷书易写易识,这些基本笔画的用笔原理、审美追求被不断总结、明确,甚至形成理论被传播,如“永字八法”。
但这种偏爱不单单出于实用的需要。设想,如果人们学习楷书都只是为了传播信息,那大可不必将笔画形态发展到如此复杂。即便是唐代以书取仕,书法要求“楷法遒美”,但就目前看到的文献来说,当时也存在诸多并行的风格。
南北合流 一脉多元
了解楷书,除了前边提到的三国至东晋时期的楷书外,还必须关注魏碑与唐楷。
魏碑,通常指南北朝时期的北朝文字刻石,也统称“北碑”。北魏孝文帝拓跋宏,对中原文化情有独钟,“善谈庄、老,尤精释义”(《魏书·高祖纪》)。不仅如此,他亲政之后迁都洛阳,推行了一系列促进文明进步和民族融合的举措,史称“太和改制”,其中就涉及文字改革。学者周睿认为,“一方面民族的融合统一与王朝的变革在推动文字和书法的变迁,另一方面文字和书法也在参与创造着中华民族的政治和文化”。北魏效仿汉、晋,亦以孝治天下,且北方多笃信佛教,因此当时碑志、摩崖、造像记大量出现。比如:造像记以《龙门二十品》为代表,其中又以《始平公》《孙秋生》《魏灵藏》《杨大眼》为最优,雄奇方劲,有龙威虎震之妙;墓志以皇族元氏墓志等为代表,如《元倪墓志》《元显儁墓志》;摩崖有《石门铭》《郑文公碑》等;碑刻则有《嵩高灵庙碑》等。对此,康有为总结出“十美”(魄力雄强、气象浑穆、笔法跳跃、点画俊厚、意态奇逸、精神飞动、兴趣酣足、骨法洞达、结构天成、血肉丰美)来进行概括,可见其推崇备至。
直到清代中晚期在一众碑学理论、实践先驱的推动下,这些魏碑作品方得以“王者归来”,并大行其道。
南朝书法多受“二王”影响,名家辈出。其中,对唐人影响最大的要数智永。作为王羲之的七世孙,妙传家法的智永曾书真、草《千字文》八百余本,赠送给浙东诸寺。从他的传世作品看,可谓尚韵之余绪、尚法之先声。得其衣钵者,即虞世南。
南朝与北朝之间一直保持着往来交流,最著名的事件就是“王褒入关”。南朝的书家王褒到北周去,广受北周人士效慕,即便是当时在北周最具盛名的书法家赵文深“亦攻习褒书”(《周书·赵文深传》)。
清人梁巘说“唐尚法”(《评书帖》),诚然,对法度的理解和表达在唐代达到极致,而隋和五代则可以看作是两个过渡期:在前者可以看到饶有异趣的南北书风逐渐弥合,书家逐步探寻新的书写规则;在后者所展现出的则是五代书家对“法”的反思和瓦解。
隋朝极大地促进了南北书风的融合。期间碑刻众多,虽以楷书为主,却也常常杂糅他体。风格或浑厚圆劲或峻严方饬,或平正和美或秀朗细挺。康有为认为,“内承周、齐峻整之绪,外收梁、陈绵丽之风”,既是对南北朝遗风的继承,同时又深深影响着初唐的书法风貌。这一时期的重要作品如《龙藏寺碑》《苏慈墓志》等,颇为后人推崇。
倘若说隋代书家寥若星辰,相比之下唐代书家则可谓星汉灿烂。初唐、盛唐、晚唐都涌现出了对中国书法影响重大的人物。初唐有奇险刚健的欧阳询、温润闲雅的虞世南、灵动精巧的褚遂良、精熟多变的孙过庭,盛唐有敦厚巍然的李北海、奔放恣肆的颠张醉素、伟岸遒婉的颜真卿、清婉瘦劲的李阳冰,晚唐则有严谨遒丽的柳公权等。这些书家凭借杰出的作品、鲜明的风格使唐代成为中国书法史上极其辉煌的时代。
从某种意义上说,初唐书法既可视为隋代书风的延续,也可以看作是隋代书法顺其内在趋势、理路自然发展达到的顶峰。而对于唐代书法而言,它又像是华丽的第一乐章,开阔典雅,金声悠扬。欧阳询的《九成宫醴泉铭》法度森严、虞世南的《孔子庙堂碑》温润圆融、褚遂良的《雁塔圣教序》婉媚遒逸,可谓各自的得意之作。
值得一提的是,唐太宗李世民在书法方面也有着颇为不俗的表现。他把王羲之书法推向至高无上的地位,其本人的书法作品也达到了一定的水准。
盛唐、晚唐书家中,颜真卿的存世碑刻甚多,数量上超过了欧、虞、褚、柳诸家。其主要作品有《郭虚己墓志》《多宝塔碑》《东方朔画赞碑》《祭侄文稿》《争座位帖》《麻姑山仙坛记》《颜勤礼碑》《自书告身》《颜家庙碑》等。柳公权的作品主要有《回元观钟楼铭》《玄秘塔碑》《神策军碑》《蒙诏帖》等,书风刚健,铮铮铁骨,可与颜真卿雄浑雍容的书风相媲美,故二人被并称为“颜筋柳骨”。对比颜、柳楷书,不难发现两者之间的区别与联系:颜字茂密雄强,结体端方平正,用笔遒厚;柳字萧散清瘦,结体修长奇峭,用笔斩截。
五代时期的传世经典作品较少,其书法成就也与有唐一代相去甚远。其中,可圈可点者有杨凝式、贯休、李煜等。但对后世影响较大的,则是杨凝式一人。其作品风格或空灵(如《韭花帖》)或奇谲(如《神仙起居法》),或恣肆(如《夏热帖》)或雄浑(如《卢鸿草堂十志图跋》),对后代书家极具启发性。
宋代最为著名的书家,要属“宋四家”——苏东坡、黄庭坚、米芾、蔡襄。这四家的楷书和唐人关联密切:苏、蔡学颜书,一得雄浑磅礴、一得端庄华丽;黄学柳书,稍加萧散;米兼学颜、柳并不断上溯魏晋。宋代人还编纂刻拓了许多刻帖,其中的精华部分主要是“二王”法书。
元代书法很有意思,不仅汉族书家活跃,更有诸多少数民族共同参与书法学习与交流,还出现了一些有名的书家,且他们大多热衷于颜真卿的书法风格。不过,元代最著名的书家要数赵孟頫,他对“二王”法帖的临习可谓细致入微,潇洒中还多出几分平淡的气息,其代表作有《三门记》《胆巴碑》《赤壁赋》等。
明代初期的书法大多追求精致而缺乏深刻性,但明中、晚期却涌现出对后世产生巨大影响的行草书等书家群体。
唐人楷书曾一度影响后世,直到清代中、晚期魏碑复兴,中国书法翻开了新的一页。
在当今这个日新月异的年代,书家们常常会不满足于临摹传统,各种各样的创新展示也时常会出现在网络上。当大众无法理解这些书家的创作时,经常会留言“写个楷书看看”。乍看,会让人觉得似乎楷书很容易书写和理解——实则不然。楷书因为平正、匀称,更容易被接受。那些被当作“入门教材”的典范,实则时看时新,内涵深厚。
中国书法是各民族共有共享的中华文化符号,它过去展现的是中华民族的人文精神,未来也将如此。也惟有如此,方能书道久远。
来源:《中国民族》杂志2024年第1期
文:刘光
作者为《中国书画》杂志编辑部副主任
责编:刘雅 流程制作:高宁(见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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