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5月,我参加美国加利福尼亚大学伯克利分校地理系的一个学术会议,该系的邢幼田老师问我还想了解些别的什么?我说,希望能去一个印第安人保留地。
于是,在我动身去美国之前,邢老师就开始收集这方面资料。那天,她打越洋电话非常惊讶地对我说:“哎呀!你要了解的这个问题,也让我受益匪浅了。我以前也没有注意过印第安人保留地的问题,这次我发现还真的很有问题。这是一些在美国都快被遗忘的地方,在美国被遗忘的一群人!”邢教授为此联系到她的一个在保留地生活的学生、一位研究印第安人问题的地理系同事,还有一位印第安法律援助中心的负责人。
印第安人的苏部落
(一)
到了伯克利分校我才发现,邢老师那位地理系同事白头发、大肚子、身材高大,是一个待人诚恳的美国老头。他辛辛苦苦地把幻灯机和一整盒幻灯片抱到邢老师家,饭后我们在墙上放映观看。那些老式幻灯片没有电子化,都是他在美国中西部调查的各个印第安人保留地的情况。美国西部片上反应的印第安人几乎都是19世纪和平条约签订前的形象,很少有人关注这之后的印第安人。
印第安人有一个部落叫做“苏”。这是生活在大草原上的重要的部落,住在圆锥形的帐篷里。这种帐篷很接近我国东北地区鄂温克人的撮罗子,他们的很多文化习惯也很相像。比如信奉萨满、风葬。苏人用羽毛、兽皮制作的饰品和用具在外观上与鄂温克的有相似之处,其中的宗教含义也比较接近。那位美国教授向我们展示的照片,当然表现的是合约签订后的情景。苏人的帐篷顶上插着星条旗,表示他们已经服从了美国政府。
我把苏人的生活方式与中国东北森林里的鄂温克人相似的感受告诉了美国教授。他似乎没有听说过鄂温克,也不了解东方的文化,立刻反驳我说,苏人是生活在草原上的,他们这里的森林民族不是这个样子的。北美洲西北部森林里的印第安人,并不像苏人那样驰骋于广阔草原,四处迁徙,而是生活在村落里,在地上挖一个很大的地穴,中间是火塘,外面盖上很矮的墙和房顶。而在新墨西哥州有一支名为祖尼人的印第安人,人数不多,有非常近似仰韶文化的彩陶,他们的徽记也和半坡人面网纹盆上的人脸非常相似。这个部落传说自己是从地底下迁徙而来的,很难讲那不是指地球的另一边。
原来美国的印第安人并不是一个民族,有从白令海峡过去的,有从欧洲过去的,时间也不同,先后数万年,就算来自同一个方向,也来自不同的文化。他们的民族构成非常复杂,只是被统称为“印第安人”。
美国教授展示的一张以俄克拉荷马州为中心的地图显示,合约签订以后,美国各地的印第安人都迁往俄克拉荷马州的保留地。当地的保留地面积有限,各个不同的部族,甚至相互有仇的部族成了邻居,甚至一个部族的保留地还不相连接。必须定居,这对于有迁徙习惯的印第安部族来说并不容易。起初印第安人相信合约,但是不久,俄克拉荷马州也开发了,于是印第安人又向西迁移。
美国教授拍到了很多颇有戏剧性的照片。保留地建立之后,印第安人开始接受欧洲式教育,而很多从前战争时期的美军军营此时成了教化印第安人的学校。在房门口,学生宿舍的号牌安装在部队营房号牌的下方。再往后,苏人放弃了传统的帐篷,住进木房中。而后,参加过一战的苏人改变了全家合住一个房间、睡地面的居住方式,把床搬了进去,帐篷只剩下木架架在房子外面。我忽然觉得这个场景很眼熟,与我在内蒙古所见的房子外面搭一个蒙古包的样子异曲同工。
通过美国教授的介绍我才知道,印第安人并不只是西部片上与移民和军队针锋相对的土著人,他们一直参与在美国的历史进程中。也有印第安人经营大农场,进入上流社会。美国的历次战争,独立战争、南北战争、美西战争以及两次世界大战都有印第安人参加。但是在公众的印象中,却只有拓荒时代不断的冲突中才有印第安人的身影。而且这一点不仅对于国外看好莱坞电影的人是这样,就连对很多美国人也是如此。邢老师在地理系向她的学生了解印第安人及现在印第安保留地情况的时候,很多学生都不知道美国今天还有印第安人了,而一位来自保留地的印第安学生则非常激动地告诉老师,终于有人想起他们了!
上个世纪80年代初,托马斯·索威尔出版影响很大的《ETHNIC AMERICA A HISTORY》(美国种族简史)简述了世界各地的移民到达美国的原因、遭遇、发展历程、对美国的贡献以及带给美国的社会问题。书中涉及来自欧洲、亚洲、非洲、拉美等地的对美国影响重大的移民族裔,在前面讨论经济状况和受教育情况的总表中有印第安人的指标,但是在后面详述的章节中却没有印第安人的内容。其实,美国人并没有完全遗忘自己的历史。他们不断拍摄外星生命入侵地球的电影,对宇宙星际间的殖民者充满恐慌。这,似乎也反映出电影创作者和观众对印第安人在欧洲移民踏上美洲大陆后的遭遇仍然心有余悸。
(二)
伯克利的交流会结束之后,来自保留地的学生安妮塔带我们去她的家乡。
安妮塔并不是印第安人,而是意大利裔美国人。由于电影《教父》的爆红,意大利裔美国人总是让人联想到黑帮之类。但是,从《美国种族简史》的记述中看,意大利人主要是西西里人参与犯罪比较严重,而且犯罪集团在不同的时期也被不同的族裔控制,其中意大利人控制犯罪集团的时间离现在比较近,所以影响比较大。早期到达美国的北部意大利人大都跟犯罪不沾边,其中很多人在加州有自己的农场或葡萄酒生意。
安妮塔的家远在加州北部,胡伯国家公园附近。我们从伯克利出发,开车走了一天才抵达一个小镇,第二天才到她的家。一路上安妮塔都在跟我们抱怨国家公园。我们经过红杉树国家公园的时候,在一处对外开放的景点稍事休息。这里的树可真大,说高耸入云一点也不夸张。一棵当年伐倒的大树,断面和一个人差不多高,其中一棵竖立着的大树我们一行五人根本合抱不了。生长在加利福尼亚的红杉是世界上最高的树,在经过大规模砍伐以后,如今所剩不多,剩下的红杉中最高的达200多米。安妮塔告诉我们,这个国家公园里面还有居民,由于路比较窄,重型汽车进不去,那里的食品卖价非常贵,但是要拓宽道路就要砍掉两棵红杉。那两棵红杉不是最高大的,但是环保主义者也不让砍。对此,安妮塔非常有意见。树林里的知识牌上介绍林间的生物,其中有一种稀有的猫头鹰。安妮塔也忿忿地说,这里没有这种猫头鹰,这种猫头鹰是在另一片森林里的。
对安妮塔来说,国家公园侵犯了她的权利。她甚至告诉我们,她弟弟为国家公园做一些志愿工作,遭到了父母的反对。因为父母认为国家公园抢走了他们的土地,弟弟这样做是一种背叛。据安妮塔说,国家公园建立的时候,把公园里居住的印第安人都搬迁出来了,但是国家公园没有那么大的巡护能力,因此一些犯罪集团进入,并且在里面种植大麻,还有武装保护。
在这片森林中还有伐木的小镇。安妮塔指着山上伐木的痕迹,同样忿忿不平,认为他们这些农场主不能进入的山林却允许伐木,而且那么大的砍伐面积。伐木小镇的加工厂里,被破成碎片的木屑堆积如山,那是用来做胶合板的原料。
总的来说,安妮塔如此的怨气与美国人已经根深蒂固的权利意识分不开。这也不是坏事。即使保护是对的,也要给当地居民留下空间。不过安妮塔不是印第安人,不知道当地印第安人是怎么想的?
与前面那位美国教授介绍的情况一样,保留地是破碎的。我们第二天进入森林转了一天,就经过了三个保留地。在那里,放眼看去有不少居民都是白人,偶尔才有印第安人出现。我们实实在在接触到的印第安人只有一位,就是我们吃午餐的那家餐馆的老板。他的餐馆里悬挂着加州的州旗和保留地自治的旗帜,但是他每天说英语,出售三明治,接待来自各地的游客。我们试图问他一些保留地的问题,他的态度显得很冷漠。
在一个离海岸近的保留地中,有专门的游客接待点,有还原的文化村。所谓的文化村,只是按原貌建了一些住房,并没有居民,像一堆遗迹。接待点和中国的旅游景点一样有很大的卖旅游纪念品的商店,里面充斥着印第安图案、纹样的中国制造的小商品。在接待点附近的小镇上有很多小店,一户一户地问过去,店主都是白人,卖的东西都是以木雕为主的纪念品。这里的木雕好像很出名,有美国人专程到这里买木雕。在胡伯保留地的核心地区的深山里,我看到一个小杂货店,里面有印第安人的传统首饰出售。很小的一个柜台,贝壳和松石制的,不是很贵,与电影上的一样,但店主也是白人。
如今保留地有自己的自治政府、学校和法院,但似乎快要没有自己的居民了。一个印第安人聚居的小镇的规模还不如一个伐木工厂,而这个小镇的居民也多数是白人。
一路上,安妮塔嘱咐我们不要轻易访问印第安家庭,说他们常常怀有敌意,或者被学者研究得太多了,很反感,所以不太友好。这看来也是世界性问题。那些不生活在工业文明体系中的人们,反复被学术界作为标本研究,但他们的真实境遇仍然很少引起公众关注。
印第安人的苏部落
(三)
回到伯克利,我又见到了一位印第安人教授。
这位印第安人学者是研究法学的,现在有一个事务所,也是维权中心,为他的部落和其它印第安部落讨回自己的土地。但问题在于,就是不知道他们界定的时间点是什么?因为白人踏上美洲大陆之前,所有土地都是印第安人的,那么他们如果想全部讨回,这是动摇美国立国基础的事情呀!教授告诉我,他们讨回土地的主要依据,是19世纪以来的一系列合约,那些合约中本应划定的保留地后来并没有都给他们,这些土地的范围非常大。
在美国的很多州赌博是非法的,但是在印第安人保留地,因为有独立的立法和司法系统,可以开赌场。赌场的开设使很多印第安人部落发了财,也有足够财力支持这位教授这样的法律中心工作。但是,金钱从来都是一把双刃剑。很多印第安人部落过去相信土地和阳光、空气、水一样应该归大家公有,而部落内部分享收获也是天经地义的。在物质财富不足的时代,在与联邦政府签订合约以后,生活遭到破坏的艰苦时期,有很多部落都维系着内部的民主制度和财产共有制。但是如今有钱了,有大钱了,诱惑就来了。教授说,有个小部落开会,一次开除了200名成员,这样每个人可以分得的钱从每年20多万美元提高到30多万。而类似的情况符合印第安人保留地和美国的法律。对此,教授说还没想好解决方案,只是报以无奈地一笑。
教授也很关心印第安人的政治权力。他说:“美国就不像南非,南非能够出黑人总统,能出纳尔逊·曼德拉。美国就没有出过印第安人做总统,也没有根本改变印第安人的地位。”邢老师后来私下对我说:“他太不了解南非了,南非黑人的问题照样很严重,原住民和国家公园的矛盾也一样没有得到解决。”邢老师刚刚去南非作过考察。
在旧金山湾区的一个小城,我走进一家印第安工艺品店——吹博斯(TRIBES)。这里出售很多印第安艺术家制作的首饰,店老板是位印第安女士。她长着典型的黄种人面孔,已近中年,但也像安妮塔一样具有愤青气质。她介绍说,店里的工艺品并不只是她自己一个部落的,有好几个部落。确实,这个店面积很小,却分了五六个区,出售不同部落的工艺品,有陶器、传统绘画、手工编织、贝壳饰品、珠宝等等。这个小店的经营已经比较符合民族传统工艺品的公平贸易原则,价钱比较高,不像粗制滥造的工业品一样便宜,也为附近居民所接受。
我挑选了一对耳环,它的样式属于典型的北美印第安样式,但是材料竟然是珊瑚和绿松石,也与蒙古人喜欢的首饰一样。我告诉她这一点之后,她很高兴,问我那是一个什么民族,我稍微把我国的蒙古族介绍了一下。当她听到“萨满”这个词的时候有点兴奋,一个劲点头。
据说,我国的蒙古族歌唱家布仁巴雅尔有一次听北美的民族音乐,从中发现有一首歌的衬词和鄂伦春的一首歌的衬词是一样的。他把有这个衬词的鄂伦春民歌录到CD中拿到北美发行,由此发出寻亲信号,只是目前还没有收到回音。
工艺品商店的老板,也是她所在部落的一位贵族。她的部落那几天正在准备一场聚会,地点在奥克兰,不止她一个部族的人会参加。聚会上会有一些祭祀活动,还会一起聚餐并且举办传统篝火晚会。她还告诉我说,他们几个部落的上层人士都在努力开办学校,让孩子们可以学习自己民族的文化。她特别强调恢复自己的文化,因为他们自己需要这种文化,不是什么别的原因。
虽然赢回整个北美洲的希望趋近于零,但是赢得自己的生存空间还是可以做一些事的。当然,要达到这个目标需要付出巨大的努力。为印第安人祝福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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