帕米尔高原的雪山、湖泊和草原人家
2011年夏天,我来到了向往已久的新疆喀什地区塔什库尔干塔吉克自治县,调研民族民间音乐传承的情况。
抵达的第一天,正赶上县里组织建党90周年庆祝活动,只见阿拉尔草滩上搭起台子摆满各色花盘,各单位的人们一色的白衣黑裤,热热闹闹。蓝天下的帕米尔高原雪山成了天然背景,我远远地听见主持人报幕:接下来出场的是提孜那甫乡代表队。随即,在鹰笛伴奏下,他们那首很古老的《亚克西》旋律响起来,歌词似乎是新加的。表演完毕,他们告诉我说词是乡党委书记亲自改写的:
“歌声送给共产党 东方巨龙同欢腾/中央新疆精神谱新篇呀 社会主义边城大开发/亚克西 亚克西 什么亚克西
幸福的生活亚克西/塔县河水泛波浪 灌溉着牧场和农庄/解放军战士驻守边防上 军民警共筑钢铁长城
亚克西 亚克西 什么亚克西/边防巩固亚克西/都说新疆好地方 帕米尔风光名远扬
红其拉甫口岸都向往唉 石头城的历史放光芒/亚克西 亚克西 什么亚克西/塔县的旅游亚克西
昆仑山的宝藏遍地藏 机器采矿轰隆隆地响/采下的矿石山一样的堆 工业强县注活力
亚克西 亚克西 什么亚克西呀/工业强县注活力/亚克西 亚克西 什么亚克西
塔县的前景亚克西……
歌里所唱的,既是如今塔什库尔干的真实写照,也是我对提孜那甫乡的第一印象。
雪山下,天生地长的传承
塔什库尔干县的提孜那甫乡,是《花儿为什么这样红》的故乡,也是国家文化部命名的民族民间歌舞之乡。
在塔吉克语中,“提孜”的意思是快、来得快,“那甫”则有利益、实惠的含义,当地人形象地翻译为“快快致富”。目前,提孜那甫乡共有红其拉甫、兴甘、阿拉尔、土尔塔红、克尔克菁5个夏季牧场,还有3个冬季牧场,边境线长约46公里。
从提孜那甫乡的提孜那甫村向北望去,高耸着圣山慕士塔格峰。天气晴朗时,往南可以看见隐约眺望到世界第二高峰——乔戈里峰(海拔8611米)。每年5月以后雪山积雪融化,清澈的雪水汇成无数条溪流,在谷底形成大小不等的绿洲。提孜那甫村,便地处兴甘河与塔什库尔干河汇合处的一块绿洲之上。
这个夏天,我三次到提孜那甫,与县文体局、自治区文化馆的老师们一起去过塔吉克族老乡家里,在乡文化站看过为即将到来的节日彩排。那次彩排,全是乡小学的孩子们自编自演的:一会儿是草原上的婚礼场面,大家在鹰笛伴奏下翩然跳起传统的舞蹈;一会儿又见丝绸之路上的古老商队缓缓前进,各式各样的动物道具穿梭其间。整个演出充满戏剧张力和想象力,孩子们落落大方,几乎无视外人的存在,自顾自吵着讨论接下来的演出,边玩边演,纯朴清新的气息扑面而来。
提孜那甫村在缺乏经费的情况下,从1999年起,开始自发建立文艺队。后来,乡政府给予了很大的支持。文艺队共有50多人,都是普通的农牧民。其中,年龄最小的队员才七八岁,最大的有70多岁。他们的乐器,有小提琴、手风琴、手鼓、鹰笛和热瓦甫等。我发现,他们正在做的恰恰就是“土风计划”发起人陈哲老师所提倡的活化传承。为什么活化传承在这里能够得以较好地实现呢?
提孜那甫的民族文化历史悠久、传统深厚。我眼前的这个歌舞之乡,有许多别具一格之处:村民们至今依然极少使用农药、化肥和薄膜,认为那样会给这里珍贵的农田牧场和脆弱的生态造成严重破坏。不仅牛、马等吃掉薄膜会生病,化肥也会给土地带来伤害。十多年前,基层政府于当地推广化肥的计划,就在村民的抵制下不得不彻底放弃。半农半牧,以农养牧,牧场分散,世世代代生活在这里的人们,更加懂得如何对待自己的田地和牧场,至今村民都用草木灰防治病虫害。当然,总的来说这里的百姓生活还比较艰苦。
冬季定居、夏季游牧,冬闲夏忙的生产方式,使得提孜那甫的婚礼、节庆和其他传统文娱活动几乎全部被安排在冬季。
在提孜那甫村这个180户的熟人社会里,大家相处友好和谐。村里的普通老百姓都能熟练地使用两至三种语言进行交流,甚至不少人还会说四种语言。当地通用的语言包括塔吉克语、维吾尔语、柯尔克孜语、汉语、阿拉伯语和波斯语共六种,涉及印欧、汉藏和阿尔泰等语系。
说到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县里有关部门表示:其实他们能做的非常有限。整个文化局具体分管非遗保护这项工作的只有一个人,文化馆人手也不够,根本忙不过来。
提孜那甫乡有个非物质文化遗产展示区,赛马场也设在这里。县庆的活动就包括赛马,获得前三名的选手可以得到奖金。比赛时,我坐在台子上看少年骑手们一圈圈跑过。能在这3000多米高原上跑上一万米的,只有本地的马可以做到。据说有人曾买来一批蒙古马,但后来都死了。在赛马场可以观察到,现在的骑手越来越年轻,以十几岁的少年居多。
2014年夏天的提孜那甫村,大幅农家乐广告牌已经竖立起来。一年前开办的农家乐是由数个家庭共同经营的,有10间帐篷,10个管理服务人员,除食宿外,还提供特色歌舞表演。农家乐的生意,多集中在每年春夏季节,冬天停业。如今的游客不算多。农闲时节常在此处表演的路提克,52岁了,是乡文艺队队长。像许多塔吉克人一样,他爱吹鹰笛、唱歌、弹热瓦甫,还继承了父辈的鹰笛制作技艺。一边与我聊天,他一边给我展示了即将要做成鹰笛的两根鹰的翅骨。如今,路提克带着5个徒弟。他希望能把传统歌舞“传给有兴趣的年轻人,并且不能把习俗、规矩忘掉了”。村里会唱会演奏鹰笛的有六七十人,而会制作鹰笛的则只有三四个人。路提克手里有一张已经填好的县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人申报表,县里正在为其申报传承人。他告诉我说,欢迎有更多外地人来这里旅游,也非常喜欢为客人们演出。
提孜那甫的村民,特别是那些彩排的孩子们让我深深感受到:他们就是民族文化传承的主体!鹰笛悠扬,鹰舞翩跹,民族的血脉得以千载相连——这种传承并非完全依靠外力,而是天生地长。
我的塔吉克族亲人
2014年夏天,我再次应邀赴塔什库尔干参加60周年县庆活动。三年之后, 与塔县的朋友再度相聚在帕米尔高原。时值南疆几次发生暴力恐怖活动,很多人提醒我不要去,但我只知道既然说好了,就是千难万险也得去。再说那里有我的塔吉克族朋友们,去到那里就像回到家一般。后来的行程也证明,这依然是一次平安、愉快、充实的旅行。
在县礼堂,我出席了县庆献礼影片《帕米尔高原》的首映式。这部由塔吉克人参与编剧、表演的电影相当感人,讲述当代塔吉克人追求纯洁爱情的故事,涉及到了戍边、支教等新时代的内容,整体艺术质量可称上乘。首映时,看到一张熟悉的面孔,很像几年前认识的朋友阿里——网络上的那个雅利安少年。我问:“请问你是阿里吗?”对方答:“我是阿里木”。没想到在这里遇到认识三年却未曾谋面的塔吉克朋友。三年前,对塔吉克民族文化的共同爱好让我们相识,并且互粉,我们还发过邮件。
“我是卢芳芳。”我赶紧报名。后来他说想起来有个女英雄叫卢芳芳。“我是你的粉丝。”我又补了一句。
“我是你的腐竹。”娃娃脸的他笑了起来。
当时他说想把我写的词翻译成塔吉克语,后来因为忙于各种事务和会议,就耽搁了。
县庆活动结束那天,阿里木开着他那辆黄色的奇瑞qq带我去县城。他说,看过《沧浪之水》吗?我点头,背出那小说其中的一句话。没有想到,在帕米尔高原一个塔吉克人跟我提起这本小说。我背出的那句话是:“想起青春的信念,那信念曾像日出东方一样坚定。”
阿里木在提孜那甫乡政府党建办做秘书,因为县庆被抽调到上来,每天忙个不停。他说正在写一本书,名叫《落日余晖下的美丽》,预计明年出版。乌鲁木齐长大的阿里木在中央民族大学念的大学,专业是哈萨克语、俄语,能讲俄语、哈萨克语、维吾尔语等六种语言,北京念完书后选择回到塔县,建设家乡。
后来,阿里木又带我回到他在提孜那甫乡的老家。他家的后院,牛羊在安静吃草,小溪淙淙流过。他指着一大片草地,说:“看,这都是我的。”他回过头,又补了一句:“这里有我的精神追求,精神追求。”从那天起,我就搬到提孜那甫乡他的老家去住了,这里平时有他的表妹一家住着。阿里木说:“不知道你住不住得惯。她们不太会做饭,不过,他们会给你奶茶喝的。”
阿里木回到塔县已经三年了,现在他的愿望是想读个在职的硕士研究生乃至博士。他的父亲西仁·库尔班教授,是国内研究塔吉克文化的学者,新疆大学的教授。我对阿里木说:“你比照片上胖啊!”他说刚来这里参加公务员培训,每天从事汉语教学:“你好,你叫什么名字?我就整天吃,吃了睡,那段时间就胖起来了。”
阿里木的哥哥哈菲,与爱好文学的弟弟截然不同。用他自己的话说:“我不喜欢诗,我喜欢钱。”他五官更加欧化,体形彪悍,穿上正装便会让人联想起电影中的石油大亨。他以前当过翻译,在县里机关单位上过班,后来辞职了,自己做生意。他不愿意被体制束缚,喜欢自由自在。他的朋友众多,似乎认识这个县上的所有人。走在路上,跟所有的人都打招呼。说到自己的民族,他说了一句耐人寻味的话:“我们是永远不会骑着摩托车放羊的。”
阿里木的妻子哈里斯,是个漂亮的塔吉克姑娘,24岁,在县医院上班。尽管时常要上夜班,工作十分忙碌,但她回到家里还是非常勤快,无论炒菜还是包包子,都忙在头里,没事时喜欢抱着猫咪。他们的小家安在县城,每到周末一家人常常回到提孜那甫的老家,其乐融融。阿里木的父母,年年夏天也都要从乌鲁木齐回到这里住上一阵子。阿里木还有个弟弟,叫阿里江,在乌鲁木齐读高中,暑假时随父母来到塔县,住在阿里木那里,每天在县城玩耍,几乎不参加父母、兄长们的活动。
塔吉克人住的房子外面虽是土墙,一进室内却感觉金碧辉煌,被各种艳丽的靠垫、地毯装饰得十分华丽。其中的很多绣品,都出自女主人之手。他们的房子叫做“蓝盖里”,有讲究。哈菲告诉说前后宽7米,塔吉克人认为7是神圣数字。堂内有五根柱子支撑,据说象征五个圣人。
阿里木的表妹皮克不太会说汉语,每天忙着照顾孩子、做家务、喂牛羊、挤牛奶,把牛粪一块块搭在牛圈的黄土墙上晒干。皮克的女儿刚满月不久,她的眉毛就被划成乌黑两道,此地风俗如此。阿里木的父母夏天在这里住的时候,他们每天早上在一起喝奶茶、吃馕,晚饭则常常是包子,羊肉馅和胡萝卜馅的。
刚来提孜那甫的那天,和乡小学二年级的夏克里克小朋友走在豌豆菜地旁边,一旁清澈的溪流潺潺而过。“我给你捡!”夏克里克弯下腰,很快塞给我一捧豌豆。“以前,我们喝这个!现在,我们喝那个。”“这个”是指村口的河,这条从兴甘草场流下来的河,三年来她们已经不再喝。“那个”,是指家家户户到村里上了锁的水站取水。他又说:“你看,把水泥袋子、就衣服扔在水里面,那些盖房子的人。你去跟阿里木说一说嘛。”河的上游据说有一个矿,“搞工程的人,他们不注意这些。”夏克里克说。
那天上午,我和三个村民驱车顺流而上,来到辛滚沟河防洪建设治理工地一标段,看到工人正在加固河堤。听说该工程共分四个标段,分属三个公司。山那边原先有不少矿,牧羊人告诉我们:矿上的人都已经撤走了。河水在这里分为两段:一段流向县城,一段流到乡里,最终汇入叶尔羌河。站在这里看河水,非常清澈。村民说:以前他们常在这里抓鱼,现在没了。
我们见到不同的项目负责人,说明来意:我们是提孜那甫的村民代表,来反映河里垃圾的事。项目负责人表示,一定要求工人们自觉带走、掩埋或焚烧水泥袋子等建筑垃圾。交涉一切顺利,希望这条河流永远都不会被污染。
阿里木的姑姑家也在提孜那甫。那天我们的车刚到村口,老远就看到她和一家人在门口迎接。后来离开她家时,健康乐观的老人家对我说:“你永远是我的孩子,这里的大门永远为你敞开着!”
我回头看看阿里木,说:“阿里木,她们因为我是你的朋友,所以对我这么好。”
阿里木摇摇头,回答我:“不。就算我与你素不相识,她们也会对你这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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