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中国乃至世界上最重要的旧石器时代遗址之一,位于北京市房山区的周口店遗址自1927年大规模发掘以来,陆续发现不同时期的各类化石和文化遗物地点27处,发掘出土40多个“北京人”化石遗骸、10多万件石器、上百种动物化石及大量用火遗迹等。其中,1929年发现的第一个“北京人”头骨化石更是轰动世界,实证了中国百万年的人类史。
50 多万年前的直立人“北京人”、20万年前至10万年前的早期智人“新洞人”、关于山顶洞人,就要写成“约3.5万年前的早期现代人山顶洞人”……周口店是同时期考古成果最丰富、最具代表性的古人类遗址,为人类进化理论提供了有力实证。该遗址以“地质演变、生物进化、人类起源”三位一体的突出价值闻名于世,1961年被公布为第一批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1987年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列入《世界遗产名录》,成为中国第一批世界文化遗产。
周口店遗址 视觉中国供图
惊世发现“北京人”
北京猿人头骨化石及其伴生文化遗存的发现是20世纪世界最重大的科学发现之一,对揭示人类演化奥秘具有里程碑式的意义。尽管此前在南非、印度尼西亚等地曾发现疑似的早期人类化石,但由于材料过于零碎单一而未得到国际学术界的充分认可,达尔文关于人类演化自一支古猿的推论仍然缺乏可信的化石证据支撑。这一切都因为周口店遗址及“北京人”化石与文化遗存的发现而改变。
1921年,来自瑞典的地质学家安特生率先发现周口店遗址第1地点,这里就是著名的“北京人”遗址。安特生于1914年来华,先后在中国工作10余年。1918年,时任中国政府矿政顾问的他,在周口店鸡骨山(第6地点)的第四纪堆积中采集到一批哺乳动物化石;1921 年,他再次到周口店地区考察,并在一位农民的指点下来到龙骨山(第 1 地点),并指点奥地利古生物学家师丹斯基做发掘。1923 年,师丹斯基再次对龙骨山进行发掘。其后从两次发掘获得的动物化石中辨认出两颗古人类的牙齿。这两枚牙齿化石震撼了国际学术界,是当时中国乃至亚洲大陆上发现的最早的古人类化石,引起考古学界的高度关注。
“远古的人类就在这里,我们现在要做的事情,就是找到他。”安特生在第一次考察龙骨山时,看到剖面上有锋利的石英石片,认为可能是古人类的工具,曾如此断言。西方学者把周口店遗址出土的牙齿化石的主人命名为“中国猿人北京种”,这便是如今我们熟知的“北京人”。“北京人”的发现石破天惊,全世界的目光聚焦周口店遗址,国内外众多科学家会聚于此,其中包括裴文中、杨钟健、贾兰坡等国内学者。
1927年,周口店遗址开启大规模发掘工作,当时的裴文中刚从北京大学地质学系毕业。次年,他来到周口店投入发掘和研究工作当中。1929年12月2日,裴文中腰系绳索下到一处高悬在崖壁上的小洞内,借助烛光发现一个半埋半露的半球体,这就是第一个“北京人”头骨化石。第二天,他在发往北京的电报中写道:“顷得一头骨,极完整,颇似人。”
其后,周口店第1地点又出土5个直立人头骨,包括贾兰坡于 1936 年发掘出的 3 个,以及大量的石制品和用火遗迹。然而,这些珍贵的“北京人”头骨化石和后来出自山顶洞的三个早期现代人头骨化石的原生标本在抗战时期不幸遗失,至今下落不明。所幸的是,1966年,年过花甲的裴文中再次主持发掘周口店遗址,又发现了两块新的“北京人”头骨化石,经过比对观察,竟然能与曾丢失的一个残破的头盖骨化石拼合在一起。
发现“北京人”,在中国考古史乃至世界考古史上都具有里程碑式的重大意义。周口店遗址出土的北京猿人化石及其文化遗存填补了达尔文“从猿到人”的证据缺环,证实了其关于人类起源于古猿的理论,确立了“直立人”这一古人类演化阶段的存在,将人类演化历史向前推进数十万年。
实证百万年人类史
中国是东方人类的故乡,而东方远古人类,以北京猿人为重要代表。一直以来,北京猿人被认为是中国人乃至东亚人的祖先之一。然而,上世纪末横空出世的现代人非洲单一起源说(又称“夏娃学说”)却提出,现代人是约20万年前出现于非洲的一支新人类,他们大约在10—5万年前走出非洲,迅速扩散到欧亚大陆,成为现代人的直接祖先。据此推断,包括北京猿人在内的原先生活在欧亚大陆的古人类,要么因为气候变化的原因已经灭绝,要么被这支走出非洲的新人类所“替代”,走出非洲的早期现代人群与当地的古老型人群没有发生过混血或基因交流。在这一假说影响下,很多学者认为中国缺少距今10—5万年的人类遗存,存在人群断裂和不连续性,北京猿人没有后代,也并非现今中国人乃至东亚人的祖先。
对此,中国科学院院士吴新智基于化石和考古学文化证据,提出并坚持认为东亚人类演化是“连续进化附带杂交”的过程,即东亚现代人的起源主要是以北京猿人为代表的本土古人类连续演化的结果,期间也发生过多次外来人群与本土人群的基因交流。尽管人类化石证据不可能完全连续,但丰富的考古学文化证据清晰地表明,中国境内的远古文化是延绵不断、薪火相传的,不存在10—5万年前的演化断层。按照这一观点,北京猿人仍然是我们的祖先,或者说是祖先之一。
新世纪以来,随着分子生物学技术的突破,从人类化石中提取古DNA成为现实。据DNA分析显示,“尼安德特人”这一“夏娃学说”支持者认为被现代人所“替代”了的早已灭绝了的古人类群体,与早期现代人群有过多次基因交流,并且这一交流是双向的。这个发现在一定程度上颠覆了“夏娃学说”的立论基础。古DNA研究还新发现了诸如“丹尼索瓦人”等以前未被发现化石证据的古老人群,他们之间以及他们和早期现代人群之间都存在基因交流。换言之,现代人可以说是多个古人类群体的杂交后代,包括北京猿人在内的许多古老型人群都可能为现代人的基因池作出过贡献。
中华大地上百万年的人类史从未断裂过,北京猿人、元谋人、蓝田人、郧县人、南京人、庙后山人、和县人、华龙洞人、金牛山人、大荔人、许家窑人、许昌人、马坝人、田园洞人、山顶洞人、柳江人、资阳人等古老人群都与我们现代人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人类演化的长河一直奔流不息。人类化石和文化遗存证据,都雄辩地证明了这一点。
周口店遗址群包含多处地点。从近80万年前的第13地点、第1地点下部文化层,到距今约30万年的第1地点上部文化层,再到处于距今20—10万年之间的第4地点和第15地点,直至距今4—3万年之间的田园洞和山顶洞,周口店遗址本身就构筑了华北地区近百万年的人类演化历史。若与同其相邻的河北阳原泥河湾遗址群和华北地区其他旧石器时代遗址联系起来,则中华大地百万年人类史的根基更加牢固,历史的长河更加丰沛充盈。
古老的创新基因
中华文明的突出特性在旧石器时代文化中就已经显露端倪,北京猿人用火行为是华夏大地上的古人类创新精神的重要标识之一。在人类演化史上,用火具有里程碑意义,我们的祖先不仅将自然火加以控制和使用,还发明了人工取火,用火来照明、取暖、烤制食物、改造自然材料的性能,以致发展出后期的制陶、冶金。因此,远古人类用火的光热驱动了人类演化和社会发展,照亮了人类文明的前程。
当初,裴文中在发掘中收集到的疑似被火烧过的材料,经过谨慎判断和化学分析,被认定是古人类用火的遗迹,这在当时成为世界上人类最早用火的证据。保存火种、控制性用火体现了北京猿人突出的创新精神。然而,上世纪80年代后期,美国著名考古学家路易斯·宾福德首先从埋藏学角度提出质疑,认为周口店遗址发现的用火遗迹是动物粪便和腐植质自燃的结果。随后,他来到中国,在考察遗址和观察出土标本后,仍然认为周口店遗址的许多黑色遗迹是自然火的结果,并非人类有意为之。他的质疑引起了众多学者的关注。地质学家、考古学家维纳和古德伯格等西方学者与中国学者合作采集分析周口店遗址多个层位的沉积样品后,得出的结论是北京猿人原地用火的推断缺乏直接证据。
事实上,从宾福德开始质疑北京猿人用火,到维纳等人提出“科学分析”认为没有证据显示北京猿人具备有控制用火的能力,国内外诸多学者一直在对他们的质疑和所谓“科学方法”进行检视。国家最高科技奖获得者刘东生院士、著名考古学家张森水研究员等多位学者,从采样位置、论证逻辑等多个角度说明宾福德、维纳等人的研究结论存在明显漏洞,并用详实的发掘记录和科学证据论证了北京猿人毋庸置疑的用火行为。吴新智院士专门在美国《科学》杂志上撰文,反驳他们未经系统全面分析得出的粗糙结论。但因为宾福德作为“新考古学”领军人物的巨大影响力,北京猿人没有用火能力的结论依然影响了许多人。
学术争论最终需要用坚实的科学证据来解决。2009年以来,对周口店遗址新一轮的系统发掘和科技分析,为北京猿人用火提供了有力证据。中国科学院科研团队对遗址进行了多个年度的精细考古发掘,揭露出有结构的火塘以及大量烧骨,还发现一些高温受热的灰岩变成了石灰等多个明确无误的人工用火证据。研究团队还进行了燃烧实验,并对遗址可能的用火部位进行磁化率和红度分析。结果显示,这些区域应该经历了700℃以上的高温燃烧加热,这是自然火难以达到的温度,进一步说明人工用火行为的存在——北京猿人的确具有了控制火、管理火、使用火的创新能力。
据此,尘埃落定,周口店遗址是东亚地区最早的人类用火证据的发现地,是实证中华先民在追寻文明之路上不断进取创新的重要遗址。
赓续中华文脉
周口店遗址是世界古人类研究宝库中的一颗明珠。从古老的直立人到属于智人阶段的、与我们体质上接近的山顶洞人、田园洞人,从近80万年前的石器、用火遗存到距今3万多年的磨制骨针、装饰品和墓葬,一系列重要发现无一不在提醒我们,这里是东亚人类的发祥地,是中华大地百万年人类史的摇篮,是一处丰富的古人类遗存和旧石器时代文化资源宝库。
周口店遗址埋藏着丰富的文化宝藏,且不断有新的发现、新的成果。2023年7月,从第15地点的哺乳动物化石中识别出一块人类顶骨,为周口店遗址古人类家族增添了新的成员。2024年,考古队对第2地点做了抢救性的清理发掘,对周口店遗址的洞穴、裂隙类型的多样性和埋藏特点取得新认识。数年前对龙骨山西坡所做的物探表明地下深埋着尚未被发现的洞穴,有的洞穴适合古人类生存并具有埋藏古人类遗物与遗迹的条件,未来的发掘与研究会带来更多新的惊喜。
周口店遗址不仅是重要的科研基地,还是重要的世界文化遗产地。如今,古老的周口店遗址在流水潺潺、绿树成荫的优美环境中得到妥善管理和保护。人们走进各遗址点寻觅先祖的足迹,在遗址博物馆聆听发现“北京人”的故事,在科学家纪念园瞻仰杨钟健、裴文中、贾兰坡等杰出贡献者,在模拟考古区学习考古发掘的流程与方法,在科普馆体验狩猎采集者的生活……追溯远古足迹、赓续中华文脉,构筑中华民族共有精神家园。
近年来,周口店北京人遗址博物馆将展览办到全国各地,让更多人了解古老的北京猿人文化遗存,促进各地区各民族间的文化交流,增强各族群众的中华文化认同,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
时间沉淀了周口店遗址的地层堆积,厚积的历史在新科技、新方法、新思路、新发掘的驱动下不断有新的信息和成果涌现,新的发现和成果又在不断加深我们对中华大地百万年人类史的认知。
2023年5月,北京市文物局公布《周口店遗址保护规划(2021—2035年)》,明确2026年至2030年,周口店国家考古遗址公园建设将全面启动,以周口店北京人遗址、金陵、十字寺遗址等为载体,整体建设周口店“人之源”文化公园。
历久弥新的周口店遗址,中华文明的火种在这里薪火相传、生生不息。
来源:《中国民族》杂志2024年第12期
文:彭菲 李春蕊 高星
作者彭菲为中央民族大学民族学与社会学学院考古文博系副教授
李春蕊为周口店遗址博物馆副馆长
高星为中国科学院古脊椎动物与古人类研究所研究员
责编:金向德
流程制作:高宁(见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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