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年11月4日,“衣起锦官城”(成都)汉服周在成都文殊坊开幕 中新社 安源/摄
纺织的发明不仅使人类可以蔽体遮羞,而且对于中国传统的知识体系、概念体系乃至宇宙观、文明观的形成,都具有至关重要的作用。
经学的“经”字,学术传统、文化传统的“统”字,世纪、《史记·五帝本纪》的“纪”字,都与纺织有关;“一阴一阳之谓道,继之者善也”,“继”也与纺织有关;文化传承的不绝如缕或者文化的断绝,“缕”与“断绝”还是与纺织有关;而我们常说的“经天纬地”,同样与纺织有关。所以,纺织不仅织造了衣服,织造了文化,更织造了文明,织造了中国传统的宇宙观。
中国古代宇宙观的源头是“盖天说”,简言之,这一理论的核心内涵就是天圆地方。古人认为,天是圆的,地是方的。通过考古学研究认定,这种观念的形成可以追溯到至少六七千年以前。发现于河南濮阳西水坡的新石器时代墓葬,即是在二维平面空间的框架下,借南北二方表现天地,其墓穴形状体现的就是天圆地方。发现于辽宁建平牛河梁的红山文化圜丘与方丘,圜丘祭天而建为圆形,方丘祭地则建为方形,反映了古人所祭必象其类的朴素观念。
2022年12月24日,第五届海峡汉服文化节在福州闽江之心举办 中新社 吕明/摄
天圆地方的观念是怎样形成的?天是圆的,这来源于人们的直观感受。夜晚,人们站在空旷的大地上仰望天空,会很自然地感到天像一个半球形的大罩子扣在地上。但人们在感到天是圆形的同时,会觉得地是方的吗?不会。那么地“方”的观念又是如何形成的?这其实来源于古人的空间测量。
古人怎样测量大地?《周礼·考工记·匠人》讲得很清楚。先民通过立表测影规划空间,在完成了水地以悬、置槷以悬、为规等步骤之后,便要识日出与日入之影,并参考日中之影,校之极星的位置,这样则可将东西南北四方确定下来。
立表测影必须以表为圆心做圆,圆心当然就是表的位置。日出时,人们观测表影与圆周的交点,并记录下来;同一天日落时,人们又要观测表影与圆周的另一个交点,也要记录下来。然后用一根绳子连接两个交点并量直,这条绳子所指的方向就是正东西。尔后再取两个交点的中点,将其与位于圆心的表用另一条绳子连接量直,这条绳子所指的方向就是正南北。这样,人们就借助两根绳子确定出了东西南北四方。于是,两条绳子交午所构成的十字交叉“+”形图像,就成了中国古人表述空间思想的基本图形。由于这个图形来源于两条绳子的交午,所以古人赋予了它一个朴素的名称——二绳,并据此创造出“甲”字,用以记录空间和时间。
《淮南子·天文》详细记载了中国传统的空间图形。古人以十二地支分配地平方位,二绳分别配以子午和卯酉,所以人们将指向东西的绳叫“卯酉绳”,指向南北的绳叫“子午绳”,也就是子午线;另以丑寅、辰巳、未申、戌亥八地支分配的空间称为“四钩”;而于四钩引出的指向东北、西北、东南和西南的四条直线则叫“四维”。事实上,二绳虽然指向四方,但二绳交午的一点则表现了中央。因此,二绳所表现的空间其实是东、西、南、北、中五方。加之四维,就是九个方位,古人称之为“九宫”。显然,中国传统的空间观体现了从二绳、到四钩、最后到四维的发展,也就是从四方五位到八方九宫的发展。
类似的九宫图,在安徽蚌埠双墩和湖北秭归柳林溪新石器时代遗址出土的陶器上都能看到,证明古人对空间的认识与规划,其历史可以一直推溯到距今7000年前。柳林溪陶器上所绘的二绳图像已非常逼真,这种形象的二绳,甚至晚至东周时代的青铜器纹样上仍可见其孑遗。古人或在二绳的四端以及中央交午的位置装饰五个太阳的图像,这种设计不仅表现了二绳本之于立表规划日影的古老制度,而且明确地说明其所表现的空间方位并非四方,而是五方。
那么二绳所表现的五方空间概念究竟是直线的延伸,还是具有着面积的意义?这个问题当然涉及到古人对于“方”的理解。如今我们所说的四方、五方,“方”都具有面积的意义,但从原始思维的角度讲,却没有理由认为古人最初也有这样的认识。因为以二绳指明的方向,其本身并不具有面积的意义,这意味着空间概念的发展一定经历了从线到面的认识过程。事实上,商代甲骨文“方”字的造字本义已经揭示了作为空间概念的“方”,本来只可能具有直线延伸方向的意义。语言学家郑张尚芳先生认为,“方”实际就是“榜”的本字,本义为船舵,非常精辟。“方”字的核心部分正取船舵为象形,而“方”字之所以具有方向的意义,也正是源于船舵决定着船只沿直线方向前行的特点。显然,最早的四方概念只能是对二绳直线的延伸而已。
然而,这种直线式的方向概念在人们的日常生活中是极为不便的,这要求先民必须完成一项工作,就是使二绳最终具有面积的意义。一条直线怎么才能具有面积的意义呢?纺织的工作启发了古人。因为二绳的思想本就来源于纺织,而纺织其实就是积缉丝线的工作。一条条丝缕通过不断积累而成就了布帛,于是古人悟出了这样的道理:作为空间符号的二绳也同样可以通过对经绳纬绳的无限积累,最终使线变成面。事实上,正是由于这种积缉二绳的工作,终于使直线式的空间概念发展出了具有面积的意义,从而形成一个新的空间图形,也即具有面积意义的“五方”,古人称之为“五位”。显然,“方”和“位”两个概念本来是不同的。
五位是五方的平面化,其所表现的空间其实就是四钩以内的部分,古人名之曰“日廷”。这种通过积缉二绳而形成的五位图,在新石器时代以至商周时代的遗物上都能看到,成为人们最早认识的大地的形状,古人据此创造出了“亚”字。因此,先民最早认识的大地其实并不是方形,而是亚形。正是由于这样的原因,据大地五位之形而创造的“亚”字才有了亚次的意义。在天尊地卑的观念下,地相对于天是卑次的。而在官制与宗族制度中,亚与官名合缀则表现副贰,如甲骨文“马亚”及《尚书》的“惟亚惟服”;与族名合缀又表现小宗,如甲骨文“亚雀”及《诗经》之“侯亚侯旅”。这些观念显然都源于古人对亚形大地的认知,而这一宇宙观的形成则深受纺织的影响。当然,先民这种积缉二绳的工作将不停地进行下去,最后一定会将四钩缺失的四角补齐。这样,方形大地的宇宙观就最终建立起来了。
溯源中国传统宇宙观可以看到,天地的圆方形状其实都是织就而成的,这便是经天纬地的本义。中国人所强调的文明首先就是以德修身,而与技术无关,修德成就文明的个体,并通过文明的个体形成文明的群体,进而建立文明的社会。这意味着作为文明社会背景的天地也必然充满道德。商周金文的“文”字即象人修心之形,所以“文”的意义就是“文德”,而道德崇高者当然是天子。西周何尊铭文称颂成王“龏德裕天”,意即其宏大的德行充满了天。这当然使织就天地的经线纬线也具有了文德的意义。古人常说“经纬天地曰文”,又说“德能经纬顺从天地之道曰文”,这里的“文”既指文德,也指织造天地的纹线。准确地说,这些纹线已经具有了道德的内涵。后世《管子》提出礼义廉耻为国之四维,即是这一思想的发展。
从纺织到经天纬地的人文思考,对于我们理解先贤的思想、深刻认识中国传统的文明观都大有益处。服饰的出现当然有助于人们摆脱野蛮而走向文明,但只有服饰就能成就文明吗?人们衣装华美就能成为君子吗?非也。成就文明,成就君子,最重要的还是要内心修德崇礼。(作者为中国社会科学院学部委员)
作者:冯时
来源:《中国民族》杂志2023年第1期
责编:张昀竹 太平 流程制作:韩东峻
订阅下载:2025年《中国民族》杂志订阅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