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过鲁迅散文集《朝花夕拾》的人,都会对《阿长与〈山海经〉》一文印象深刻。文中写道,作者因为远方叔祖的讲述,对绘图本的《山海经》产生了无限向往。长妈妈费心买来的4本小小的《山海经》绘本,成为了作者少时“最为心爱的宝书”。而在如今包括上海话在内的吴语方言中,人们也常常将海阔天空的闲聊、漫无边际的谈说称作谈“山海经”。这种话题,就如同《山海经》的内容一样,东南西北,天上地下,山川河海,漫无边际。
那么,《山海经》到底是一本怎样的古籍呢?
神话、历史、地理、民族、宗教、巫术、物产、医药……诞生于先秦时期的《山海经》,全面且鲜活地展示了上古时代的山川河流、神话神兽、奇花异草、金石矿物、异域风情以及祭祀和神仙方术等,是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宝贵遗产,堪称“中国最早的人文志、百科全书”“中华民族创世史诗”和“上古传奇”,体现了中华文明的突出特性。
《山海经》成书之谜
《山海经》的书名最早在《史记》中被提及。其原本应是藏在皇家秘府中,西汉成帝时,刘向、刘歆父子奉命校勘整理经传诸子诗赋,才将它公之于众。当时流传的有关《山海经》的文献共32篇,刘歆把它们整理校定为18篇,如今我们看到的各种版本的《山海经》便源出于此。原本书中是有图的,现在已经失传,且刘歆校定的18篇以及他所作为依据的32篇文献也都不复存在了。失传的一个重要原因,可能是它所叙事物古怪离奇之至,连最早将其载入史册的司马迁都认为它荒诞不经,难登大雅之堂。因此,《山海经》在汉代流行一阵后,便归于沉寂。
大约300年后,东晋的郭璞对《山海经》进行了全面的校订和注释,并撰写《山海经图赞》两卷。这个注本在训诂、论证方面材料充足详备,语言浅显平易,且《图赞》每篇都由四言韵文写成,古朴有趣、吟诵有致。这也是目前《山海经》存世的最早注本。此后,不再有人专门为《山海经》作注。
及至明代,王崇庆、杨慎分别有《山海经释义》和《山海经补注》传世。到清代吴仁臣撰写《山海经广注》之后,《山海经》才正式进入被世人广泛关注的时代。接下来,汪绂《山海经存》、毕沅《山海经新校正》和郝懿行《山海经笺疏》次第问世。其中,《山海经笺疏》广采《山海经广注》和《山海经新校正》两家所长,为之辨析异同、刊正讹谬,精而不凿、博而不滥,搜罗宏富并多有创发。时人张之洞曾称赞“郝胜于毕”,至今《山海经笺疏》仍是《山海经》最佳的注疏本。
1980年,上海古籍出版社推出袁珂《山海经校注》。该书由著者历时近20年整理的《海经新释》和《山经柬释》合成,着重于神话传说部分的注释,荟罗丰富,征引详博,其余部分的诠解、校勘亦不失精确、细致,另置插图150幅,卷末还附有学者张明华编纂的篇名、人名、地名、山名、水名、神名、怪名、动植物名、矿产名索引。2014年,在1996年巴蜀书社增补本基础之上,北京联合出版公司推出此书的最终修订版,注释除引经据典外,还注重《山海经》本身的内证、新近出土文物以及金文和甲骨文等方面的运用,加之袁珂生前修订的内容,使该书的内涵更为臻备,总体上更便于读者的阅读、理解、参考、查阅。
至于《山海经》的作者,有说是楚人,有说是中原人,等等。我国近代学者普遍认为,《山海经》并非出自一人之手,也不是作于一时,其成书年代在春秋战国时期或秦汉之际。
山河表里是家园
《山海经》从一个侧面记述了中华文明的起源,特别是其生存发展所凭依的自然生态环境。
《山海经》可分为三个部分。第一部分是《山经》,有南山、西北、北山、东山和中山诸经各一篇,也称《五藏山经》。据清代学者郝懿行计算,全书30825字中,五藏山经就占了21265字,篇幅最大。第二部分是《海经》,包括海外和海内的南、西、北、东诸经各一篇,共4228字。第三部分《大荒经》有大荒东、南、西、北诸经各一篇,共5332字。由于《海经》和《大荒经》所载多为神话传闻和荒诞诡谲的内容,清代编撰《四库全书》时把《山海经》列入小说类。到了20世纪,国学大师顾颉刚在《五藏山经试探》一文中对《山海经》提出了许多极为精辟的见解,使人们认识到其科学价值。其后,谭其骧先生又利用《山海经》中丰富的河道资料,考证出一条最古的黄河故道,其科学地位得到进一步确立。
《五藏山经》在整部《山海经》中篇幅最大、份量最重,今传本尽管有些脱遗错简,但原来面貌应未受到大的损害。它也是全书中最有条理的部分——南山经和北山经各有3个分篇,西山经、东山经各包含4个分篇,中山经有12个分篇,合计共26个分篇。书中记叙以山为纲,把我国的山地分为中、南、西、北、东5个走向系统,每个系统中的许多山又被分为若干行列,即若干次经,依次分别叙述其起首、走向、相距里数和结尾。虽然当时还只是把山隔成行列,缺乏山势连绵的意义,但其在叙述每列山岳时记述了山的位置、高度、走向、陡峭程度、形状、谷穴及其面积大小,并注意两山之间的相互关联,有的还涉及植被覆盖密度、雨雪情况等,显然已具备了山脉的初步概念,当之无愧是我国最早的山岳地理书。
《五藏山经》叙述的范围从黄河流域一直延伸到长江流域,反映出当时人们的地理视野已相当开阔。其中《东山经》的范围包括今山东及江苏、安徽北境,东及大海,其间有46座山,大致都呈南北走向。《北山经》西起今内蒙古、宁夏腾格里沙漠和贺兰山,东抵河北太行山东麓,北至内蒙古阴山以北,有山87座,其中不少山名至今可考。《南山经》东起浙江舟山群岛,西抵湖南西部,南抵广东南海,包括今浙、赣、闽、粤、湘5个省,有山40座,均呈东西走向。《西山经》东起晋陕间黄河,南起陕甘秦岭山脉,北抵宁夏盐池西北,西北达新疆阿尔金山,有77座山,大致分布于今晋、陕两省之间的黄河大峡谷以西。《中山经》论述的范围大致在巴、蜀和东部的湘、鄂、豫部分地区,包括12次经、97座山。
《五藏山经》中还有关于河流的内容,除发源与流向,还观照到了河流的支系,甚至包括某些水流的伏流和潜流的情况以及盐池、湖泊、井泉,共记述358条河流(含湖泊),粗略勾画出了北至黄河流域、南至长江中下游的水系分布情况。关于黄河源头,《北山经·北山一经》载:“敦薨之山,其上多棕、楠,其下多茈草。敦薨之水出焉,而西流注于泑泽。出于昆仑之东北隅,实惟河源。”有研究认为,敦薨山乃天山,敦薨水乃孔雀河,泑泽系罗布泊,而“河”即指黄河。姑且不论黄河是否以此为发源地,但书中所记远古新疆地区的山川、河流、物产、族群等等却是确凿的。同时,《海外北经》对当时蒙古、阿尔泰山以西等地区的情况也有记载。
《山海经》还记述了我国早期的域外知识,反映了先民对域外地理的认识。例如当时对日本群岛、朝鲜半岛已有相当了解,尤其是有关日本地理、风俗、饮食、服饰的记载十分详尽。总之,《山海经》一书中既包含了丰富的地理知识,也涉及对周邻族群的认识,展示了中华文明古老、开放的风貌。
最古老的百科全书
作为一部有关我国古代历史地理和氏族世系的著作,《山海经》记载了约100个邦国,并记述了这些邦国人的形貌、来源及生活情况。它又是一本有关古代巫术和医药的书,所记140多人中有15个是巫者,在述名山大川、动植物和矿产时往往兼及鬼神,神巫活动随处可见。另有许多怪神和怪物的叙写,带有宗教祭祀色彩,也与巫术有关。
尤其难得的是,《山海经》形象地记载了127种动物、58种植物以及多种矿产,对各地特产的动植物附有说明哪样可吃、哪样可佩、哪样不可吃、哪样吃了会发生什么作用。书中的动物多数都有些稀奇古怪,尤其是《山经》所载的“怪物”。虽然这些“怪物”其实只是司空见惯的平凡之物,但因书中记载它们的方式或话语而让人感觉很怪异。
有学者曾举例,《南山经》中柢山上有一种叫“鯥”的鱼,“其状如牛,陵居,蛇尾,有翼,其羽在魼(胁)下,其音如留牛”,不伦不类,委实古怪。明明是一种鱼,却住在山上,还能死而复生,如此行径,不是怪物而何?实际上,这个“怪物”不是别的,就是如今我们熟知的穿山甲。书中还说“食之无肿疾”,就是说吃它的肉可以消肿。李时珍在《本草纲目》中讲穿山甲的药效时,也说它能消肿化瘀。可见,对穿山甲药效的认知,从《山海经》到《本草纲目》一脉相承。
类似的情况,譬如近代藏书家刘体智先生有一版卜辞(《甲骨文合集》14294),上面记录着古代的四方风名与方名。因为方名、风名在“常识”之外,所以过去曾被疑为伪刻。古文字学家胡厚宣把它与殷墟13次发掘所得武丁大龟(《殷墟文字乙编》4548)对照,又联系《山海经》中有关四方风名的记载,如《大荒东经》所书“东方曰折,来风曰俊”等,发现它是关乎古代神话观念的重要载体,写出了《甲骨文四方风名考》这一著名文章。此文一出,举世震惊。从此我们知道,在古人的神话意识中,还有四方风名和方名这样的观念。
湖南长沙城东南郊的战国楚墓曾发现一件帛书,记录了伏羲、共工等人创造并维持宇宙的神话。从上世纪40年代至今,中外学者对其投入了极大的研究热情。这件楚帛书上绘有12个人兽杂糅的神怪,历史学家李学勤曾指出它们是十二月神,如今已成定论。有学者认为,这些月神的形象酷似《山海经》中对一些神灵的描述。比如,春正月的神是“蛇首鸟神”,春二月的神是“四首双身连体鸟”,夏四月的神是“双尾蛇”,夏五月的神是“鸟足三头人”,等等。其中,夏五月的神的形象还可与《山海经·中山经》“其神状皆人面而三首”的记载相对照。楚帛书中的神与《山海经》中的神并非一回事,但两者的思维方式是相通的,反映了中国古人心目中的神祇形象。
追根溯源的一个路径
语言简练、描述奇幻、神话奇特,《山海经》为我们了解远古时期生活在中华大地上的先民们的地理观念、思想状态提供了途径。女娲补天、夸父逐日、嫦娥奔月、精卫填海、鲧禹治水等,这些神话都深入人心,流传甚广。尤其那些山神形态,或者是奇形怪状的动物,或兼有人和动物的形体特征,如龙首鸟身或人面马身等,可能都包含着自然崇拜或图腾崇拜的意识,反映了人类早期的思维特征。
比这些地理资料和神话传说更为重要的是,《山海经》真实地记录了中华民族在“童年时代”瑰丽的幻想、顽强的抗争以及步履蹒跚的足迹。作为中华民族文化的源头,在很大程度上影响了民族精神的形成。
《山海经》所体现的上古先民深重的忧患意识,与奥林匹斯诸神的享乐精神形成鲜明对比。从书中对那些能带来灾异甚至能食人的半人半兽或半禽半兽的描述中,我们能看到先民对生存环境的警惧之情。为了生存和发展下去,人们在满怀希望中又必须切实地体验现实的艰难,并付出不懈的努力。比如在关于大禹、后羿的神话中,无不以相当篇幅描绘人类的恶劣处境,但主人公都能正视现实,并通过锲而不舍的劳作和抗争最终战胜灾难。
生存环境的恶劣激发了先民不屈的奋斗精神,这种精神本身就意味着与命运的抗争,由此而孕育出一大批反抗自然、反抗天帝的神话英雄,比如《山海经》中的精卫、夸父、刑天与鲧、禹。
精卫,鸟名,又名“誓鸟”“冤禽”“志鸟”,俗称“帝女雀”。精卫填海的神话采用倒叙的手法,《山海经》先描绘了精卫鸟的形状特点,再讲这鸟儿的来历。精卫鸟以小小身躯,衔石子与树枝试图填平大海,不仅仅是为自己复仇,也是为了不再有溺于东海的悲剧发生。这个神话故事以浩瀚海洋为背景,烘托出弱小却伟岸的精卫鸟的形象,生动彰显了中华民族勇毅刚强、坚韧不拔的精神。
夸父怀着征服太阳的雄心壮志“与日逐走”,并且大胆地闯进太阳里面,这是古人塑造的征服大自然的英雄形象。崇高无私的夸父虽然牺牲了,但还是将自己的手杖化为一片树林,为后人蔽荫纳凉。同样,刑天的头虽然被砍掉了,但依然要“以乳为目,以脐为口,操干戚以舞”。
面对洪水滔天为害百姓,鲧“窃帝之息壤以堙洪水”,引起天帝震怒而被杀害,是普罗米修斯式的英雄。“鲧复(腹)生禹”,禹勇敢地承担起父亲未完成的使命,改用疏导的方法使天下洪水平息。父子前赴后继完成治水大业,坚韧不拔、气吞山河,表现了远古先民顺应自然、改造自然的愿望和信心。
朴素的神话往往寄托着先民对于自然和宇宙的美好想象,蕴含着他们的敬畏之心,这对中华民族精神的影响一定是巨大的。我们自小就听过月宫嫦娥仙子、吴刚伐桂的传说,在成长过程中也不断受到盘古开天辟地的雄心壮志的激励。这些故事看似简单,却润物无声地滋养着每一个中国人。
中国的首辆月球车被命名为“玉兔”,登月探测器叫“嫦娥”,探测器着陆点周边区域叫“广寒宫”,附近三个撞击坑分别被命名为“紫微”“天市”“太微”。“嫦娥奔月”的浪漫神话,为我们营造了共同的文化语境,让我们的精神世界更加富足。2018年,华为申请注册“鸿蒙”商标,并标注该商品可用于操作系统程序。如果翻出华为注册的各种商标,就会发现华为几乎把整部《山海经》都给注册了一遍。手机芯片,名为“麒麟”;PC处理器芯片,名为“鲲鹏”;人工智能芯片,名为“昇腾”;路由器芯片,名为“凌霄”……以至于有人认为,华为研读经典之后注册了全新的2.0版《山海经》。东方神话故事潜移默化的影响作用,在华为这一民族品牌中体现得淋漓尽致。
“知其不可为而为之”。打开《山海经》,我们饶有意趣地阅读上古神话,其实就是回到先民的精神世界中去探索、去了解我们这个民族是如何从蛮荒中筚路蓝缕走到如今的。
来源:《中国民族》杂志2023年第10期
文:杨博
作者为中国社会科学院古代史研究所
“古文字与中华文明传承发展工程”协同攻关创新平台副研究员
责编:龙慧蕊 流程制作:高宁(见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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